朱肃对凤鸣洲开拓的事项有粗略的了解,凤鸣洲因人手稀少,故而除却由大明自行经营的金山堡外,其他广阔地域的开拓与经营,主要依赖于商贾们所组建的团队。
一般情况下,是由大明朝廷与土著向导组成的开拓团,先开辟出前往某资源点的道路、肃清资源点周边威胁,而后将该处资源点,以竞标的方式交托给商贾们的商团承包。
铁铉、张赫等代表大明驻凤鸣洲的朝廷官方势力,则主要负责向商贾们征税,并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商贾据点的安全。
是以,单个据点中人数并不甚多,至多只有数十人而已,其中又大多是商贾招募来的民夫苦力,能够充作战力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对于这些商贾护卫来说,铠甲弓箭可都是稀罕物,凤鸣洲远离大明本土,铁铉、张赫等也不会容许这些商贾手下人装备铠甲、火器等军中重器,是以这些人至多装备着皮甲兵刃,比起土著人来说并不占优。
若是遇到手执铁质兵器的土著人,在对方人数占优、且精熟地形的情况下,大明商贾的护卫们确实很难与之对抗。
然而要知道,冶铁这项技术,并非能够轻易一蹴而就的技术。文明水平远远落后的土著人,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了铁器的铸造?
是谁为他们提供了铁器?是外敌?还是内鬼?
“并非只有商贾,有许多亲善我大明的土著部落,亦受到了袭击,那土著帝国似乎正欲全面侵略我大明驻凤鸣洲的势力。”铁铉道。“是以,臣此次归国,也有向陛下求援、请求我大明能征调兵马,以平靖凤鸣洲土著之意。”
“嗯。”朱肃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些土著不声不响的袭击了大明商贾的据点,很显然是来者不善。且袭击了大明治下商贾,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境,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重拳出击就是。
只是铁器是怎么流入土著的,还需要好生排查就是。
“入城时,我曾看见有凤鸣洲土著出没于城中,那些人是?”朱肃又问道。
“那些是各个愿意归附我大明的部落首领。”铁铉道。“他们愿意承认自己殷商遗民的身份,欲以子民之躯前来朝觐我大明天子,故而臣便将他们带来此处。”
朱肃再度点了点头。让这些“殷地安人”前来朝觐大明天子,这是一件十分具有政治意义的举动。能够给予大明开辟凤鸣洲的正当性,使大明掌握凤鸣洲之地的大义。
同时,也有助于提升这些土著们对于华夏的归属感与敬畏,在亲眼见识过“故国”的繁荣与强大之后,他们毫无疑问,会更加尽心尽力的帮助大明开拓凤鸣洲。
“老五。”见铁铉已将诸事大体说完,老朱遂开口道:“咱已决意将凤鸣州分封予你,”
“那么凤鸣州土著作乱之事,你也且参详参详。”
“这事咱已经让内阁和六部去议过了,朝中许多官儿都觉得,凤鸣洲道路遥远,拨以重兵,后勤难济,且对土著大肆征伐,未必便有利于咱大明。”
朱标也对朱肃道:“五弟,内阁是觉得,可谴少部分精锐前往凤鸣洲,以震慑为主。使土著畏之,不敢轻违我大明,而后再以怀柔手段抚之,使其为我大明所用。”
“你觉得如何?”
“内阁诸公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计尔。”朱肃道。“确实,凤鸣洲广袤,投以重兵,未必有效,而且凤鸣州诸地未必供养的起,若从我大明本土输粮,反而耗费国帑。”
“那凤鸣州中即便有国,想来也不过是数个部落串联而成,只需击破首脑,便不复为我大明之患。以我之见,只需精兵千人,配以战马火器。”
“只是要募集名医,与军队一同深入凤鸣洲,便足以平靖祸乱。”
“名医?”朱标不解道:“为何?”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回答的却是铁铉,“我大明军民前往经营凤鸣洲,最为致命的,并非是神出鬼没的野兽和土著,而是诸多不知名的病症。”
“凤鸣洲虽水土丰沛,资源惊人,但其上,却也有许多我中土未曾见过之病症。”
“要深入凤鸣洲,非需要名医随行不可。否则,水土不服之下,定然要损伤许多将士性命。”说罢,铁铉朝朱肃躬身一礼,道:“徒儿惭愧,先前并未想到此节,幸有您拾漏补缺,否则因臣之失,还不知要枉送多少将士性命。”
“既如此,老五,明日里你便就此事上个奏疏,咱好让朝臣们都议一议。”老朱道。“凤鸣洲之事,于我大明而言亦分外紧要。不说那儿的金银铜矿,便因有那还未发现的神种,我大明也不能将那片地方拱手让予他人。”
“鼎石,你随后与海事司联系,将凤鸣州中诸事事无巨细,教海事司的人编纂成册,咱好时时察看,以免相隔万里,被蒙了眼睛。”
“老五,你也上上心,多为凤鸣州中的事出谋划策一番。安南那边想来会安分一阵,咱先许你一个月的假,一个月后,便由你来遴选出海军将,以及布置凤鸣州事宜。”
朱肃自是谢恩,而后,父子三人和铁铉又聊了些有关于凤鸣州与安南的奇闻轶事,之后朱肃便离开了宫城,回到了自己的周王府。
王府中,徐氏抱着王世子朱有炖早已在府门处相侯多时,二人相见,自有一番缱绻,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容易办完了差使回家,第二日,朱肃便也将其他诸事及求见的拜帖等统统抛下,带着王妃徐氏及小朱有炖一起,赴往碧峰山皇庄去踏青礼佛。而今应天府发展一日千里,位于城外的碧峰山皇庄也早已成为了商贾集散之地,此地很早便用上了水泥大道,修好了商铺货栈,此时看来,热闹竟是不下于应天府内城几分。
朱肃先是上山,去拜会了碧峰山上碧峰寺中的方丈。得益于应天府的飞速发展,这间本来没有多少香火的山中寺庙,如今竟然也有了几分繁盛大寺的气息了。朱肃携家眷在寺庙中进了香,将妻儿安顿在皇庄宅邸中暂做歇息,自己则带着几个随从,开始游览起这处自己一手建起的皇庄来。
水泥大道干净平坦,行得几步,便是一条石桥,石桥下河流穿桥而过,河边,有几名村人女子正在河边洗濯衣衫,耳边听得她们的说笑声与阵阵捣衣之声,颇觉悦耳。再往前些则是商业区,尤以戏院与酒肆最为热闹。这里山泉清冽,最宜酿酒,盛产闻名应天城的绿蚁神仙酿,总有酒客或者游侠儿驱驰到此,倚高楼,品美酒,指点山川。
朱肃来到了一家名为“醉仙楼”的酒肆面前,这酒肆昔日只是一跛足老兵所开的酒寮,因得了朝廷赈济,在朱肃麾下做了看护厂房的护院,退休时朱肃便教了他蒸馏酿酒的法门。这老兵将这门手艺好生发扬光大,而今竟已是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的酒肆掌柜了。
见这酒肆生意兴隆,朱肃正欲入内寻掌柜打个招呼,却不料刚抬起右腿,里头便忽有一人被人一脚给踹了出来。那人叽里咕噜的在台阶上滚作了一团,惨叫连天,朱肃定睛一看,却是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氏。
“这碧峰皇庄,昔日可是五殿下亲自经营,天子脚下,伱这鬼奴,也不好生打听打听,敢在这儿招摇撞骗?”里头的那店小二长得孔武有力,臂膀看上去,到也有数百斤的力气。一脚将这色目人踹出后,还颇为气氛的叉着腰斥道。
“快滚快滚,莫在我这撒酒疯!要不是看你这鬼奴长得实在太丑,衣服也给你扒了!以后别出现在我醉仙楼左近!”店小二骂着,楼内的酒客们也都或险恶、或幸灾乐祸的看着那个被踹出酒楼的色目人。
那色目人却是晃了晃脑袋,顾不上已经被撞得鼻青脸肿的面容,连滚带爬的扑上去抱住了那小二的大腿,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凄厉道:“别,别!我不会骗你们,我会还你们钱的!”
“我的祖上做过你们天朝的大官!我也是你们天朝的官宦子弟!我用我的家族名誉发誓!”
“去你的!”那小二该是掌柜的儿子或是子侄,显然也是个练过军中把式的练家子,也不见怎么动作,飞快就挣脱了这色目人的束缚,又是一脚将他踹出了大门,不屑道:“就你还官宦子弟?你若是官宦子弟,那爷儿我就是将门虎子了!”
“快滚!快滚!若不是我家掌柜发了善心,你赊下的酒钱,还得好生和你清算清算!莫看你这丑鬼一身白肉,卖给东面的那些商人,也能顶上几贯的酒钱!”
那色目人听说要卖了他,终于浑身一抖,垂头丧气的不敢作声了。
临去时,还贪婪的吸了一口酒肆内浓郁的酒香,一副流连忘返的模样。
这时候大明人市虽然大都已被取缔,但大明商人不卖,却管不住异域商人前来贩卖异域丁口。其中尤以阿拉伯商人最喜此业,除却浑身漆黑的昆仑奴,一身白肉的白奴,亦是阿拉伯商人贩运往大明的商品之一。
从唐时起,便常有阿拉伯商人将战争所获的各色奴人,阉割后贩往世界各地贩卖。比起色目白奴,唐人更加中意富有气力的昆仑阉奴,对白奴则兴致缺缺,然而大明的商贾们正处于野蛮发展的时代,无论是耕地、牧羊、修建驻地、租界,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对于白奴也是来者不拒。
故而,现如今的大明境内,也有着不少阿拉伯商人贩运来的白奴。是以这色目人一听要把他阉了卖给商人顶换酒钱,立刻便不敢作声。
朱肃却是对此人有了几分兴趣,不是因为他色目人的身份,大明兼收并蓄,即便是在军中任官的色目人都不在少数。朱肃感兴趣的,是他自称自己是“官宦子弟”的这一点。
色目人在朝廷任官的不多,若是在前元,那就更是多如牛毛。但是在前元任官的色目人大部分都已经汉化或蒙古化,连带着他们的后裔子孙,大多世代出生于中原或蒙古,也大多与汉人或蒙古人无异。
而这个色目人,很显然不是生在中原地区的色目人,听他的口音,明显是个外来番人。却自称自己是这里的“官宦子弟”,莫非其身上,还有什么故事不成?
“你这番人,是何来路,敢自称官宦子弟招摇撞骗,不怕下狱么?”朱肃长身而立,语带调笑的说道。
那色目人转头,见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偏偏公子,显然是一位贵人,也不敢怠慢,赶紧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恭恭敬敬,却又带着几分不伦不类的行了个鞠躬礼,用他那不伦不类的汉话口音道:“这位公子老爷,小的不敢骗人。”
“小的祖上,当真在天朝当过大官,后来又回到了小人的故国,还在故国写了一本书来的!”那色目人说道。
“一本书?”朱肃眼神一凝,已然有了几分猜测,也顾不上他那不伦不类的称呼,问道:“你的祖上,叫的什么名字?”
“是什么时候,到了我华夏之地来的?”
“禀公子老爷,小的的祖上名字叫做马可·波罗,曾经到华夏见过忽必烈皇帝,忽必烈皇帝封了小的的祖上做了官儿,这是绝对没有掺假的事……”
“公子老爷若想听小的说说祖上的事,不如赏小的一壶酒喝,小的一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和您说个通透……”发觉朱肃似有兴趣,这色目人眼儿一转,开口试探道。
“啐,鞑子皇帝封的官儿,也敢挂在嘴上说嘴。公子爷,您甭理他。”那店小二不认识朱肃,却也不愿朱肃为此人所蒙蔽,遂出言提醒朱肃道。
“这番鬼在我店里赊了三日酒钱,如酒鬼投胎也似。日日里说自己是官宦后裔,却是丝毫不要脸面,我看啊,就是满嘴胡言……要是请他喝酒,和拿钱打水漂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