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好好想想,景恪的原话是什么。”
这句话显露出来的风格实在太熟悉了,完全是陈景恪的习惯。
只能说,她也受到了陈景恪的影响。
讲道理的时候不是直接说答案,而是引导。
朱元璋回忆了一下,说道:“历史发展是中央集权的过程,也是君主权威增强的过程。”
马皇后说道:“对,可是这句话的重点在哪?不是君主权威增强,而是中央集权。”
“中央是什么?是统治国家的最高衙门。”
“天子是国家的君主,是中央的最高决策者。”
“中央的权力增强,使得天子的权威增强。”
“在这句话里,天子只是中央集团的受益者而已。”
朱元璋眉头紧皱,他不喜欢这个答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那他为何还要说咱废除丞相是正确的?”
马皇后说道:“因为一个大中央只能有一个决策者,如此才能更好的施行政策,能更好的协调全国的资源。”
“一套是以天子为主的内臣体系,一套是以丞相为首的丞相府。”
“丞相在法理上拥有极大的决策权,完全可以视作是半个君主。”
“汉朝时期的丞相权势最大,祭祀天地时,皇帝是主持人,丞相是副主持。”
“天子的命令没有丞相背书,在法理上就不具备合法性。”
“丞相可以不用请示皇帝自己任命官员。”
“田蚡曾经将一个白身,直接提拔为九卿高官,整个朝堂几乎都是他提拔的官员。”
“面对这种情况,汉武帝纵使不满,也只能说我也想任命几个官员,你给我留几个位置。”
“为什么?因为这是法礼赋予丞相的权力。”
“皇帝可以废除丞相,却无法剥夺丞相府的权力。”
“到了隋唐时期,丞相的权力遭到了极大的削弱。”
“首先是对官员的任命,只有提名权,没有任命权。”
“也失去了对军队的指挥权,祭祀天地的资格也被剥夺,副主持换成了太子。”
“但在政务上,丞相府依然拥有极大的自主权。”
“他们可以不用请示皇帝,对许多政务做出决策。”
“所以,中央依然有两个声音。”
“皇帝强势了,丞相府的声音就弱。”
“皇帝弱势了,丞相府的声音就大。”
“皇权与相权争执不断,这不利于国家制度的制定和执行。”
“你废除丞相,实现大权独揽,从此朝廷就只有一个决策者。”
“朝廷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中央。”
“大中央的好处显而易见,这些年的制度变革是何等的激烈。”
“换成任何一个朝代,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引起激烈的党争。”
“可是在大明却都得到了执行。”
朱元璋更加疑惑:“既然有如此多的好处,为何还要强化内阁?”
马皇后白了他一眼,道:“说点你不喜欢听的,你以为你制定的制度很好吗?”
“你自己数数,景恪为你的的政策做了多少修补?又重新调整了多少?”
朱元璋非常尴尬:“这也不能怪咱呀,咱每天都要处理那么多事情,难免有考虑不到位的地方。”
马皇后立即抓住了这句话,说道:“伱也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啊?”
“废除丞相制之后,你每天吃饭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四个时辰。”
“我想见你一面都是奢望。”
“就这还是有标儿帮你分担政务,如果没有他,你就算十二个时辰不休不眠也忙不过来。”
“可是结果呢?国家制度错漏百出。”
“如果不是景恪出现,我真不敢想大明会变成什么样子。”
朱元璋再次尴尬,不过更多的还是疑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是什么意思?强化内阁就行了?”
马皇后终于说出最终答案:“什么是中央?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由很多人构成的衙门。”
“大家围绕皇帝,各司其职,统筹管理国家大事。”
“皇帝要做的是指出方向,然后由别的官员来论证这个方向是否正确。”
“论证成功之后,就开始制定实施计划。”
“计划做好,皇帝审批通过,再交给下面的人去执行。”
“执行过程中要有人监督,有人跟踪了解进展,及时对政策做出调整。”
“你不光废除了丞相,还把中央的所有工作,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方向是你指出来的,计划是你自己制定,也是你下旨执行。”
“监督、了解进展等等,所有工作全都是你一个人做。”
“把你自己累的够呛,结果事情还没有做好。”
“你自己还委屈巴巴的,觉得一番心血没得到应得的好处。”
朱元璋本来还在深思,听到最后一句,连忙争辩道:
“谁委屈巴巴了,别把咱说的和受气的小媳妇一样。”
“咱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大明的国祚吗。”
马皇后倒也没有反对,说道:“虽然你的做法有些极端了,但路子是对的,大中央就是历史发展趋势。”
“而且你之前大权独揽,也为标儿的变革打下了基础。”
“如果你没有废除丞相,标儿想改革中央机构,必然会遭到群臣的反对。”
“现在丞相府没了,皇帝大权独揽,标儿就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重新分配权力。”
“不论他怎么分,群臣都只会支持他,念他的好。”
朱元璋连连点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被妹子你这么一说,咱豁然开朗啊。”
马皇后笑道:“现在还担心吗?”
朱元璋大笑道:“不担心了,不担心了,标儿又不傻,该怎么分权他比谁都清楚。”
然后他脸色一拉:“陈景恪真是太混账了,和咱竟然也不尽不实的,看咱怎么收拾他。”
马皇后知道他故意转移话题,心下莞尔,顺着他的话说道:
“那你可要好好收拾他,几天都没来给我请安了,着实可恶。”
“不过他好像还没有表字吧?过了年就二十一了,也该取表字了。”
朱元璋怒气冲冲的道:“就用混账给他当表字,让他瞒着咱。”
马皇后自然不会当真,说道:“这个表字还真得咱们给他取。”
“他没有老师,陈远夫妻俩的学问不提也罢,长辈里面除了我们俩也就天德有这个资格了。”
朱元璋嫌弃的道:“就徐天德的学问,连咱一根头发都不如,他能取什么表字。”
“这事儿只能咱们俩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马皇后说道:“这不正和你商量的吗,你有什么想法?”
朱元璋思索道:“景乃影也,与光明相伴,他的字里当有明字。”
“恪乃恭谨、恭敬之意,我以为可以取谨字。”
“希望他以后明礼慎行,你以为如何?”马皇后赞道:“明谨,明谨,不错。既有字意,又有寓意。”
“这个字取的好,你这些年的书没有白读。”
“嘿嘿,那是……”朱元璋先是得意,然后才反应过来:
“不对,妹子你变着法的埋汰咱呢。”
——
且说朱标返回东宫之后,立即让人将陈景恪叫了过来,屏退左右后说道:
“爹已经同意强化内阁了。”
陈景恪不敢置信的道:“真的?这……您是如何说服他老人家的?”
朱标感动的道:“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他太累,想要内阁帮我分担一点任务,他就同意了。”
陈景恪知道他不想多说过程,就很识趣的不问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老朱同意分权给内阁就足够了。
原本朱标询问他,是否需要对中枢机构做出调整,以适应新政策的需求。
他没有回答。
原因很简单,就是觉得老朱不会同意。
在他想来,给内阁票拟权已经是极限了。
就这还是看在朱标有高血压的份上,老朱心疼儿子才捏着鼻子同意的。
还想强化内阁,只能等到他闭眼才有机会。
哪知道,朱标只是去干清宫转了一圈,老朱竟然就松口了。
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是老朱想通了?还是朱标口才好?
但想来是前者居多,老朱这个人不是用语言能说的动的,只可能是他自己想通了。
越是如此,陈景恪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朱标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别想此事了,我找你来是商议一下,内阁该如何改制。”
“现在你可以放下顾虑,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了吧。”
朱元璋都同意了,陈景恪自然不会再有顾虑,说道:
“首先将军权、监察权和司法审判权剥离出来。”
“五军都督府、都察院、大理寺独立运作,只对天子负责,不归内阁管理。”
朱标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颔首道:“甚合我意,内阁只是单纯的行政机构,不可过问其他。”
陈景恪继续说道:“再说回内阁,给予其票拟和驳斥权。”
“上对天子负责,下领导各衙门管理民政事务。”
朱标再次颔首,这个革新措施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想要统筹协调全国资源,就需要一个统一的管理机构。
废除丞相府之后,就需要一个新部门来承担这个责任。
内阁无疑是最适合担任这个职务的。
见他同意这一项政策,陈景恪心中的石头彻底落地。
内阁制,终于回归原来的节奏了。
不过并不是完全回归,因为前世的内阁明显权力过大了。
全国军政大权都归它管理,而且内阁成员全是儒家之人,最终一个好好的机构弄成了那个烂样子。
现在内阁成员是从各个群体里挑选的,儒家再也无法一手遮天。
而内阁没有了军权、监查权和司法审判权,权力也极大的缩小了。
最主要的还是军权,这个只能掌握在最高领袖手里,否则必然会导致国家大乱。
大体框架制定好之后,陈景恪又对内阁内部机构做出了设置。
“在内阁中设立办公司,协助内阁学士处理各项工作,以及负责内阁内部事务。”
“设立中书司,掌诰敕、制诏等任务。”
“设立门下司,掌管政令传达,负责与各衙门对接。”
“……”
这套机构,参考了前世政府机关的设置,又结合了三省六部制的特点,糅合而成。
陈景恪自认为,非常适合这个时代了。
朱标也很认同这一点,新内阁确实非常完善了,比他想的还要细致。
接着,陈景恪又对中枢官员的选拔提出了建议:
“站在九层高塔上的人,是无法看清地面上的细节的。”
“同理,中枢高官是无法真正了解民间真实情况的,很容易出现何不食肉糜的悲剧。”
“且边防也是国之大事,如果中枢官员对边关情况不了解,也容易做出错误的决策。”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从选拔中枢官员上做文章。”
“官员必须有基层和边关地区的工作经验,才能出任中枢官员。”
“这个中枢官员,包含了六部侍郎、尚书以及内阁学士。”
这里的基层工作经验,不是去村里当村官,而是至少担任过县令。
朱标眉头微皱,说道:“恐会酿成李林甫旧祸。”
唐朝中前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在边军担任过将领的人,才能为相。
李林甫为了长期担任丞相,就拼命提拔异族将领,打击在边军当过将领的汉人。
因为异族当丞相的难度更大。
安禄山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才失去控制,最终差点葬送了唐帝国。
陈景恪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说的边关工作经验,不是让他们去边军当将领。”
“而是去边关省份为官,管的还是民政。”
“而且大明是军政分离的,不会出现李林甫那种情况。”
朱标这才释然,说道:“是我想差了,你这一条意见提的不错。”
“以后有志于进入中枢的,会自己想办法去基层去边关历练的,这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
然后他开玩笑的道:“如此,你想进入中枢,就要去地方和边关走一遭了呦。”
陈景恪回道:“我只愿为大明天子的幕僚,对进入中枢毫无兴趣。”
朱标哑然失笑,说道:“别那么认真,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那一套规矩是给常人定的,你的能力无需走这个过场。”
陈景恪严肃的道:“不,这个形式必须要遵守,不可为任何人破例,即便他是天生圣人也不行。”
朱标愣了一下,赞道:“景恪真乃至诚君子也。”
制定规矩容易,能遵守规矩难。
你给天才破了例,别人就敢打着效仿你的幌子,提拔一百个庸才。
所以,有些规矩皇帝也要遵守,想走后门就想别的办法。
至少那块遮羞布不能被扯下来。
陈景恪长叹一声说道:“其实也就开国初期,才有平民能一跃而位列中枢。”
“等国朝稳固阶级逐渐固化,普通人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才有机会展望一下中枢之位。”
“这条规矩其实就是给权贵官僚家族制订的,让他们将重点培养的后人,主动送到基层和边关去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