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官人的船队继续沿着运河南行,快到傍晚时就抵达了浒墅关。
按照计划,当晚要在浒墅关过夜,然后明天抵达苏州城,一般都是这样行程。
浒墅关税使王之都号曙峰,向来很少到岸边迎客,但今天却站在了码头上。
座船靠岸后,林大官人迫不及待的从船舱里出来,还没有下船,就热情的对王税使招呼说:“我的好哥哥!数月不见,甚为想念!”
王之都那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就又黑了几分。当初这姓林的对自己一口一个“王公”,今天直接喊上哥哥了。
林大官人下了船后,瞅了瞅王之都的脸色,疑惑的说:“曙峰兄你是不爱笑吗?”
然后又对左右说:“你们看,世人都道做官好,其中辛苦谁知了?
像我们这种实务官员,如果不会调节自己心态,就会变得麻木和抑郁。”
王之都叹口气,伸手延请道:“入内叙话。”
进了关署的会客厅,关上门后只剩自家人,林大官人就开口道:
“曙峰兄这是怎么了?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后我就是你妹夫了,彼此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伱不要对我有偏见。”
王税使气呼呼的说:“兄长他们没到过江南,都不知道你的私生活有多么混乱,更不知道你有多么放浪,所以才受了蒙蔽,肯将小妹嫁与你!”
林泰来答道:“谁说他们不知道?我在京师,一样趟平教坊司西院勾栏胡同,与京师名媛玉牡丹打得火热。
这些事情没有瞒着任何人啊,你们王家人都知道的,何来受了蒙蔽之说?”
王之都:“.”
这就是身处政治家族的悲哀啊!明知道林泰来私生活完全不符合王家家风,但还要嫁女给他。
林大官人又道:“你的浒墅关税使任期是不是即将到了?”
像税使这种负责收钱的位置,朝廷为了防范税官贪腐,很少有久任的。
一般情况下,税关大使任期都是一年到两年,王之都已经到任一年半,按规矩该换人了。
王之都刚从小妹所托非人的悲伤中回过神来,答道:
“的确如此,我已经对兄长说了,想调到河南或者北直隶,外放一个同知。
这样距离山东老家比较近,可以将妻儿接到身边,也好”
“不,不!”林大官人打断了王之都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畅想:“我已经向大司徒打过招呼了,决定把你派到扬州去,协助我称霸江北。”
王之都:“.”
这就是身处政治家族的悲哀啊!连自己的前途都无法自己做主!
为什么林泰来去了一趟京师,就能从自己的小弟变身为自己的大佬!
接风宴上,王税使喝多了,扔下了客人自己先去睡了。
一夜再无话,及到次日,林大官人继续上船,今天就要抵达最终目的地苏州城了。
苏州城西十里,枫桥这个地方,不但是名胜,还是江南最大的米市之一,更是苏州城迎来送往的节点。
河道到了枫桥镇,就分成了两条水路,一条流向苏州城,一条继续向南,在枫桥附近形成一个水上三岔口。
今天这个水上三岔口所有岸边都是人山人海,倒也不是全靠“组织”,有很多人都是听了消息后自发前来看热闹的。
如果不算其他县,只说苏州城两个县,本朝出过三个状元,最近一个就是当朝首辅申时行。
但是所有文科状元在夺魁后,都是直接授官进了翰林院,一般不会返回老家。
像林大官人这样,以新科状元身份直接大摇大摆回老家的情况,真的是独一无二的稀罕。
虽然苏州人重视文教,不怎么看重武功,但毕竟林大官人是苏州城历史上第一个武状元,也是本朝第一个官方认证的武状元。
林大官人穿上了御赐的铜盔和甲胄,威风凛凛的站在船头,对着两岸的人群不停挥手。
藏在人群中的非新吴联社团人士看到这情况,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以前林大官人只能在长袍里面偷偷套牛皮,现在则可以合法的穿上盔甲了,这谁还能打的动?
座船上,高长江在后面提醒道:“苏州卫的武官们在前方岸边迎接。”
林大官人朝着左前方岸边看了眼,漫不经心的随口问了句:“掌卫事指挥使李天祐来了没有?”
高长江无语,坐馆你撑死五品本官四品差官,而李天祐是整个苏州卫的正三品主官,也是上司,哪有让上司来迎接下级的道理?
先前林泰来确定任职苏州卫后,高长江就和苏州卫武官打过交道,认识了指挥使李天祐。
此时高长江向岸上眺望了一番后,便禀报道:“李指挥他还真来了。”
林大官人点了点头,赞许的说:“看来他还算识相,如果今天不出现,那以后就永远别出现了。”
高长江:“.”
原本知道,坐馆这个人很跋扈,数月不见,才知道坐馆还能更跋扈。
林泰来下船时,指挥使李天祐虽然没有上前几步迎接,但站位距离岸边很近,也没让林泰来多走。
“大明第一个状元荣归故里,我等邑人不胜鼓舞!”正值壮年的李指挥使说着欢迎词。
然后又问道:“不知林状元如何安排,先去卫署上任么?”
林泰来答道:“我要先回乡里拜过父母,以及告祭祖先。”
李指挥使自然无可无不可,“林状元若想回家,我等外人也不便打扰。那我就在卫署等待林状元了,到时再给林状元接风。”
其实这次回到苏州,林大官人恨不得化出八个分身,因为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除了去苏州卫上任之外,还有中了秀才入学的事情,听说自己被分配到了府学,总要去府学转一转的的。
而且还要巡视各处产业,以及去府衙县衙指导工作,另外动工兴建宅邸也不能不上心。
以上还都是公事,还有从男人到女人各种人情往来需要维系。
种种事情叠加起来,林大官人一想就头大,化出八个分身都未必够用的,回村里拜父母祭祖可能已经是最清净的事情了。
在林泰来回到船上之前,又对李指挥使说:“其实还有几件事情,烦请李长官先听听。
第一件就是,朝廷命我专督本卫漕运,事务繁杂,我欲在卫署之外另开分署判事。”
林大官人说完这个想法,周围几个指挥同知、佥事的脸色都有点变化。
这什么人啊,还没进门,就要另立衙署单飞,这让其他老人怎么看?
林大官人没在意其他人,就看着指挥使李天祐。
李指挥使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苏州卫目前正军员额六千余人,其中负责驻防的屯军四千人,负责漕运的运军两千余人。
根据朝廷指令,运军以及漕运事务归林佥事分管,这方面调度频繁,账目公文繁多,确实应该单独开衙办公。”
其他几个指挥同知、佥事齐齐惊讶,李老大你这正印指挥使面对新人,跪的也太快了啊,还有没有点掌印官的体面?
林大官人“哈哈”一笑,抱了抱拳道:“多谢李长官体谅,日后必不教李长官为难!”
李指挥使松了口气,如果林泰来只是分署办公就能满意,那可太好了。
周围这些二逼草莽同僚可能没看出来,林泰来才见面就提出“过分”的要求,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只要他李天祐表现不如人意,那以后日子就很难过了!
因为现任的这位江南巡抚赵志皋,就是林泰来亲自弄来的!
以江南巡抚的威权,如果想收拾一个苏州卫,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难度可言,比爸爸打儿子都轻松。
别人笑他跪得快,他笑别人看不穿!
最后换回了一句“日后必不教李长官为难”,说明今天过关了。
在李指挥使心态开始放松时,林泰来又道:“第二件事,从今以后,扬州水次仓由我们苏州卫派兵驻守。
具体如何调兵和换防,烦请李长官这几日想个章程。
另外水次仓的仓吏也由苏州派人担任,我们苏州卫军户子弟里,如果有读过书的,可以直接签充为仓吏。”
李指挥使面有喜色,连声道:“甚好甚好!不想林佥事如同慈惠父母,给本卫军余子弟带来了一条出路!”
旁边几个同知、佥事脸色再次变了,这林泰来连江北的事情都能安排了,直接跨地域调兵,这实在有点夸张啊。
要是在扬州和苏州之间走个私,岂不是白来的外快吗?
当即有个姓张的指挥同知开口道:“林状元衣锦还乡,岂能没有人陪伴赞礼。我等可以一起将林状元送回乡里,以壮声势。”
李指挥使又沉吟了片刻后说:“那就都去吧,这可是我们大明第一个武状元,乃是整个苏州卫的喜事,我们这些卫官也不能没有表示。”
面对别人这种好意,林泰来也没必要拒绝。
于是苏州卫高层几乎集体出动,浩浩荡荡的上了船,前往苏州府吴县十三都五图露字圩,当然,民面俗称为城西横塘镇林宋村。
整个村子虽然也提前做了准备,但此时林状元一行驾到,还是鸡飞狗跳起来。
百十个村民热烈的夹道围观,很多乡亲还没想明白,大四喜怎么就变成了林状元?
也没听过林阿四出生时有什么红光满室、星辰坠落、百鸟环绕之类的异象啊。
还好有了天下第一武状元的光环,林大官人这次顶盔带甲的出现在村口时,没有乡亲再喊什么四喜或者阿四了。
平常人当然不太可能把全副盔甲当常服穿,体力跟不上。但对林大官人而言,一身盔甲似乎也没那么沉重,就这么穿着回家了。
只是有个乡亲叫道:“状元!你老爹在田里种地哩!”
林泰来有点恼火的说:“今天什么日子,怎得还去种地?”
那乡亲又说:“据说是听了村里社学先生的话,说是要表现出宠辱不惊,才是上等风度。”
过了村口申明亭,就来到了林家老宅,林大官人抬眼一看,脸皮又抽搐了几下。
并不是老宅有什么变化,而是完全没有变化,还是那几间黄泥土墙屋。
林状元转头对大哥林时来怒道:“不是说了翻修屋宅么,怎么完全没动?
我久不在家无法兼顾,你这个长子也不上心么!”
林大哥无奈的说:“咱爹不让动啊!说是社学先生讲了,发迹之后不改俭素,方为可贵,也是为子孙积德。”
林泰来无语,装俭朴的逼也要考虑实际情况啊!皇帝龙袍打补丁,谁会当成美谈?
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父母却在老家住这种屋舍,别人会怎么看?
尤其今天还有许多过来观礼的人,看到这些又会怎么想?
李指挥和张同知看着林家老宅,憋了好一会儿,才议论道:
“林公真乃品行高洁之人也,不想此处乡间有如此高雅隐士!”
还是要赶紧找补一下,林泰来稍加思索后,对左右说:“关于家父之境界,我向来愚笨无所知。
今日功成名就返乡,才真正有所感悟啊,方才偶有所得,口占一首七律,与世人共赏!”
随即顶盔带甲的林大官人吟诵道:“不慕游仙不坐禅,直将身世等浮烟。谩言死后文章在,却悔生前姓字传.”
到这里时,林大官人抬手指着老宅,继续吟诵下面两句:“拙性岂能营广厦,劳生何必羡长年。”
最后林大官人又指向了屋后的田地,吟出了最后两句:“刚肠直口心无毒,此是吾家旧种田。”
“好!”周围的人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先捧场开始叫好。
就是感觉这画风不太对头,如果吟诗的人一身盔甲换成长衫就更合适了。
难道林大官人的爱好就是,穿着长衫打人,穿着盔甲吟诗,主打一个逆反?
林大官人对高长江吩咐道:“将我这首诗抄录一份,送到府学去,宣告我林泰来回归。”
高长江摇摇头,一边写着“拙性岂能营广厦”,一边又要大兴土木抢园子建宅邸,越来越像士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