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期对北虏防御性作战,尤其营兵制度后,大明边军的指挥体系其实是非常碎片化的。
一个个作战单位依托边墩边堡,分散在数千里防线上,要多碎片有多碎片。
更具体的说,一位总兵官和一位参将、游击、守备相比较,直接指挥的本部营兵可能都是几百人。
一镇之总兵官与其说统率着本镇数万大军,不如说是协调上百个碎片,而每个碎片都有自己的主官。
这就是为什么宣府城里一两个碎片兵变了,其他碎片都在看热闹,暂时不至于全城大乱的原因。
如果没有上层权力为纽带,各碎片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联动性,我大明自有国情在此。
所以王参政承诺马上开始发银子后,全城情绪立刻稳定了下来。
王参政做梦也没想到,才上任右参政没几天,就开始干巡抚的活了。
巡抚和总兵都被乱兵捉了,他这右参政就只好勉为其难的暂时军政一肩挑。
不知道这算是历史的进程,还是个人努力的结果。
城中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可能就是帮许巡抚组织了兵变的副总兵官张充实。
但黑指挥从巡抚行辕脱身后,立刻带着本部兵马,拿着钦差谕令,明目张胆的在副总兵署就近监视。
反正黑府已经被乱兵烧了,驻扎在副总兵官署落脚很合理吧?
与上家许巡抚失去了联系,张副总兵在法理上掀不起风浪,兵变手段又已经用过。
局势得到了控制,就该到了通电啊不,发奏疏的时间。
如今宣府镇城能正常履行职责的文官里,品级最高的人就是右参政王象干,理所当然的发奏疏人选。
在积极巡视安抚各兵营的同时,王参政找了个空子,与乱兵首领兼钦差林某人商议奏疏的口径。
王参政一边抓紧时间吃饭补充体力,一边说:“现在城门都暂时关闭了,三日内严禁一切出入,只有我们的声音能传到朝廷。”
这就是垄断发声渠道的黄金七十二小时.
林泰来喝着茶,和蔼可亲的问道:“作为一位长辈,我便考一考你,发给朝廷的兵变奏疏,应该怎样写的?”
已经四十四岁的王象干真想扭头就走,怎么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岁数的年轻人,总是想以长辈口吻说话?
旁边还有随从呢,能不能给点面子?
林泰来等了一会儿,便恳切的说:“不会写吧?我来教给你,记着,你将来做巡抚的时候,总要写兵变奏疏的。”
王象干:“.”
巡抚?他和巡抚官职之间,至少还有三年吧?
王参政心里想着,口中不以为然的答道:“这有什么难的?
你当众说过许巡抚三大罪,把这三大罪直接写进奏疏里,向朝廷指控许巡抚不就行了?”
林泰来叹口气说:“我的好侄儿,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兵变奏疏有四样写法,你却选了一种最差的。”
王参政:“???”
帮你骂许巡抚都不对吗?难道你还想多捏造一些罪名?那就是过犹不及了。
林泰来又问道:“我且问伱,如果你这样写奏疏,到了朝廷后,那些言官会不会大肆攻讦你,弹劾你徇私不公、包庇亲长?”
王象干点了点头说:“应该会的吧?”
巡抚许守谦和清流势力核心骨干赵南星有关系,直接弹劾许守谦三大罪肯定会遭到反击。
而对家最好的攻击角度,就是自己和林泰来的私人关系。
林泰来总结说:“你何必找这种麻烦?而且你羽翼未丰,又不像我这样能打,未必扛得住言官的攻讦。”
王象干做官也快二十年了,第一次被人指出不会写奏疏。如果不这样写,还能怎么写?
这可是自己晚辈里官职最大的,从三品只差半步就能迈入高层了,林泰来无可奈何,只能手把手的指点说:
“你这第一封奏疏要向朝廷如实禀报,说钦差林泰来发起兵变,攻进行辕,挟持了巡抚许守谦!别的什么都不要提!”
王象干提醒说:“如果奏疏里这么写,小姑丈你就像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反面角色。”
林泰来大义凛然的说:“不打紧!你这样写奏疏,就没人敢说你徇私了!
为了你的在政治上的安全,我牺牲一下个人形象,又算得了什么?”
王象干的能力和智商并不差,瞬间秒懂了。
奏疏里不写前因后果,只“如实”写林泰来攻打行辕,确实可以避免落人口实被弹劾,化解潜在的非议,但最重要的是能钓鱼啊!
如果能骗政敌跳出来,然后再反击和打脸,岂不是双倍快乐?
敌侵、兵变、民变、灾害四大类奏疏,可以用六百里加急传递。
宣府距离京师三百五十里,王参政的奏疏在第二天早晨就摆在了首辅的案头上。 申时行看了几眼就暗骂道,又踏马的到了甩锅时间。
开会!九边之首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内阁当然要开会!
“宣府出大事了,右参政王象干上奏,钦差林泰来带兵挟持了巡抚和总兵。”申大严肃的说,然后将王参政奏疏给许二、王三、王四分别传阅。
看完了奏疏,众位阁老的内心毫无波动,情绪十分稳定。
让林泰来去巡边,不出意外的肯定要发生意外,出点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反正宣府现在也不打仗。
见其他阁老陷入沉默,申首辅趁机痛心疾首的说:“你们当初原本全都反对林泰来巡边,但却一个个的突然改变态度!这就是立场不坚定的后果!”
其他阁老:“.”
这锅甩得简直无懈可击,这就是首辅和普通阁老之间的差距么?
然后申首辅很大度的说:“往事就休要再提,且说眼下如何应对吧。”
又对四阁老王家屏说:“你是大同人,先说说你的想法。”
在大明传统观念里,宣府大同往往是一体的,总督设置都是宣大总督。
立场决定态度,甘当清流代言人的王四阁老下意识的拍案道:“林泰来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申首辅似笑非笑的鼓励着说:“然后呢?继续说。”
能进内阁的人,都不是傻子,王四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自己只是排第四的大学士,为什么要自己先发表意见?
首辅竟然鼓励自己多说几句,这态度就更诡异了,应该是有坑?
从这个角度往回反推,王四终于觉察到什么,问道:“奏疏中没有说明林泰来的动机?林泰来发动兵变的动机是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阁老都意识到了这个差点被忽视的最关键点。
回想林泰来的行事风格,他总是会有一个貌似合理的理由,无论有多离谱但总能逻辑自洽的理由。
这次林泰来的理由呢?奏疏里完全没有提及,这就很有问题了.差点掉坑!
申首辅暗叹口气,这次下钩看来失败了,莫非是自己有点操之过急,被看出来了?
等林九元回了朝,会不会指责自己浪费饵料?
其实也不能怪自己,你林泰来挖坑次数太多了,大家被坑多了,如今都有抗性了。
想到这里,申时行连忙对中书舍人吩咐说:“将这份奏疏抄送都察院和吏部!让他们议论!”
大范围广撒网竭泽而渔,总能捞到几条吧?
同一日,宣府城,林泰来将王参政喊了过来,吩咐道:“该发第二封奏疏了。”
王参政答话说:“关于昨日第一封奏疏,朝廷还没有反馈回来。”
林泰来说:“不要管朝廷怎么想的,先以我为主!”
王参政问道:“今天这第二封奏疏,可以写许巡抚三大罪了?”
林泰来恨铁不成钢的道:“我现在怀疑,如果没有我,你十年内能不能当上巡抚,怎么连抢功都不会?
今天的奏疏要这样写,你王象干对乱兵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招抚,成功解救了被乱兵裹挟的北虏女首领三娘子,保证了异族亲汉友好人士的安全,维护了大明的国威!”
王象干沉默了,原来自己根本不会做官,难怪有人二十年就能位至封疆大吏或者方伯、部院,自己才是个从三品参政。
也难怪老爹说,活到老学到老,从林泰来身上能学到很多东西。
王象干问道:“三娘子本来就没遭到什么挟持,你这样说,你和她的口径能对的上吗?”
林泰来皱起了眉头,他怀疑好大侄在开车,但没证据。
随即林泰来对左护法张文说:“将三娘子请来!”
又对王象乾道:“正好也该与三娘子正式谈谈了,说服她与我们合作就是。”
在等待的时间里,王象干有所顿悟,试探着问道:
“那么明天第三封奏疏就写,我继续对乱兵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招抚,成功解救了宣府总兵官李迎恩?
第四封奏疏就写,经过艰苦卓绝的勘查,终于从三娘子和李迎恩口中得知了兵变真相?”
林姑丈欣慰的笑了:“侄儿可教也!现在你终于可以当巡抚了!
所以说,别小看奏疏。这也是一门技术,甚至是封疆大吏最重要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