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徐璠在本地的名望,开口招呼一声,自然就有一批人站了出来。
而且还都是具备一定地位的有力人士,一般人根本没资格与徐璠一起去府衙施压。
徐璠正准备走时,看到冯时可站着不动,诧异的问:“冯老弟!为何不与我同去府衙?”
虽然你冯时可刚才一直在指责林太仆,但这属于本地内部矛盾。
可是你冯时可如果不愿意付出实际行动,一起向府衙施压,那可就等于是自绝于本地人了!
冯时可兴趣缺缺的答道:“你们之前没有与林九元直接打过交道.我敢肯定,去府衙也是白费工夫,所以还去干什么?”
众人:“.”
虽然林太仆可能犯了左倾盲动主义错误,但老冯你这右倾投降主义也要不得好不好?
冯时可无奈的长叹道:“罢了罢了!虽然明知是无用功,但还是跟着你们走一遭吧!”
此后这些乡宦缙绅离开府学前往府衙,很快就见到了知府徐贞明。
对地方官而言,这种一堆本地士绅上门施压算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之一了。
徐璠对徐知府痛心疾首的说:“一名农妇辛苦织布,每年积累所得不过三十匹。
全仰仗秋冬出售,改善家用,此为关系全境百姓之生计也!
如今强邻在侧,断绝我郡交通,外地客商不得入,本地船只不得出。
致使上千万布匹积压在境内,百姓一年辛苦付诸东流,府君无动于衷否?”
徐贞明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一样问道:“为什么苏州人会截断航道?”
徐璠尽力解释说:“只是发生了一点误会.但不能因为些许误会,就影响百万百姓的福祉啊。”
“太常公所言极是!”徐知府非常赞同徐璠的话,然后非常有行动力的说:“本官立即移文函告苏州府,请苏州府衙着力解决这个问题!”
徐璠也不吝啬溢美之词,“府君待百姓慈惠如父母,为本郡乡亲多谢府君了!”
徐知府再次让仆役上茶,然后率先端起茶盅,这是想结束谈话的意思了。
众人:“?”
这就完事了?只给苏州发个文就结束了?下面呢?
大家都是做过官的,谁不知道只说“发文”那就是糊弄人!
徐知府看着大家,莫名其妙的问道:“还要本官做什么?”
徐璠不得不说:“只发文给苏州,远远不足以解决问题,还需要多拿出些举措。”
徐知府忍俊不禁的轻笑道:“你们说的这个事情,是商业方面的事情,那不妨在商言商。
本官就问一句,如此繁庶的松江府所缴纳的商税全加起来,能有二万两吗?
本就是区区末业,又只交这么点银子,还指望府衙能为末业做多少事情?”
面对知府的歪理,众人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全府每年几百万的商业流水,衙门商业税还不到两万,玩什么命啊!
在大明,商业税收就是这么可怜!不说比例很低,那也是可有可无吧。
然后徐知府又适当的表示出了为难说:“就算是一群强梁盗匪占据水路,截断航道,那也是在苏州府境内啊。
我们松江府组织了民壮又怎样,也无权跨境剿灭,这是体制问题,本官也毫无办法。”
徐璠答话说:“那就上告给巡抚”
徐知府拍案道:“说得对!本官同时也给巡抚发文!等待上官处置吧!”
面对一个官僚的辗转腾挪连消带打,众乡绅居然没有更好办法。
从府衙出来后,有人愤然道:“我就不信,苏州那边真敢一直封锁水路!耗下去谁也讨不了好!”
冯时可幽幽的说:“你别不信,他们真敢。如果耗下去,也是我们松江府先熬不住。”
那人便不满的说:“你怎么又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冯时可选择用事实说话:“伱难道没听说,苏州府的棉布价格涨了一倍?
虽然苏州府棉布产量远不如松江府,但也有几百万匹外销,售价翻倍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听说连苏州府主打产品丝绸的价格,也莫名其妙的被带动上涨。
那些携款来松江府采购棉布的外地客商,如果不想白跑一趟,就只能在苏州府花钱采购了!
所以你说他们和我们之间,到底谁先熬不住?”
众人:“.”
松江府天下雄郡,经济上傲视海内!
男耕女织,每年产粮一千五百万石!棉布四千万匹!
总量吊打老三常州!人均超过老大苏州!他们对此发自内心的引以自豪!
怎么今天才发现,还能被人随随便便就拿捏制裁了?
徐璠对其他人说:“看来正如冯时可所言,最简单省事的法子,确实就是让林太仆低头了。
让全郡百姓陪着林太仆死磕到底,似乎也不妥当。”
就像他爹徐阶当年遇到严嵩时,该服软就服软。
看别人沉默着不说话,徐璠又对冯时可问道:“林九元可曾有什么条件?”
冯时可答道:“林九元说,新吴会社刚开张,计划主营的吴淞江航运业务还开展不了,所以目前什么业务都没有,急需打开局面的业务。
所以林太仆家所有佃户产出的棉布,从今年开始,全部归新吴会社统购统销。”
这时代的棉布生产和丝织品生产看似都是纺织业,其实完全是两种模式。
丝织品是工场模式,一台大丝织机往往需要三五人操作。
而棉布生产则是地地道道的“小农经济”,一台纺车单人就能操作,织布都是家庭妇女在家干。
所以棉布生产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依附于土地,算是农户的主要副业。
林泰来这个“统购统销”条件,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众人便又来到城郊素园,对林太仆进行劝说。
此时林太仆比刚受伤那时还憔悴了许多,大概是这几天完全睡不好的缘故。因为林太仆无法理事,所以林家的事务就暂时由弟弟主持。
“不可能!”林二爷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谈和的条件。
他们林家名下佃户一年出产二十万匹棉布,这么大的生意怎能白给别人?
徐璠问道:“那你说此事怎么解决?”
林二爷咬牙道:“你们不用管了!我们林家自然有老办法!”
徐璠没有再细问,起身就走。别的人同样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纷纷准备离开。
林太仆你要是能摆平林九元,大家乐见其成,你要是摆不平,那就再说。
对于林二爷所说的“老办法”,大家都能猜出几分,毕竟都是地方大户豪强,有很多共同思维。
现在可是农闲时候,聚集起一两千、两三千依附于本家的佃户庄丁,并不是什么难事。
砸个衙门,攻打县狱,也不是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激起民愤引发民变,这不是新鲜事,隔壁苏州府近几年都发生过很多次了!
只有宅心仁厚的冯时可劝了几句,但林二爷并没有领情,反而对冯时可说:
“知道冯兄你与那林九元交情好,但我们的动作并不怕被林九元知晓!
如果林九元不想失控,就主动从县狱离开,别在那装着受委屈了,回苏州府去!”
林二爷的算盘大致就是这样,如果林九元害怕,主动跑了,那就戳破了受屈坐牢的谎言。
如果林九元胆子大还不走,那就直接绑了当人质。
被激怒的乱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巡抚都敢围攻,更别说一个林九元了!
毕竟这里是松江府,不是苏州府,利用主场优势是每一个豪强都必备的素养!
冯时可并不愿意看到林泰来和本地乡亲冲突升级,便把林太仆家召集人手的消息告知了林泰来。
他本意是想着,劝林泰来“暂避锋芒”,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但他没想到,林泰来依然住在县狱里不出来,仿佛完全不认为县狱是客场死地。
熟悉江南地区的都知道,由于人口太稠密,很多地方城里城外连为一体,城防变得几乎没有。
数日后,出现了两三千人聚集在县衙左近的街道上,高喊着驱逐九元贼的口号。
不知道是谁发了号令,这两三千人一起冲向了县衙西边的县狱。
在大明的地方生态中,一般情况下那些隶属于官府的衙役、民壮,亦或是本地的卫所驻兵,是不敢当场对这样的“乱民”动手的。
除非得到了来自上级的死命令,必须严厉镇压。
乱民并不可怕,能组织起起乱民的人才让衙役、民壮、驻兵害怕的。
这次也没例外,两三千乱民一口气冲过了县衙前院,来到了西边县狱大门外。
因为性质的特殊,县狱的外墙比普通墙壁更高更坚韧,防御力更强。
乱民冲过来后,一时间无法翻墙,也没能破开大门,攻势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随即在有心人的指挥下,开始有人抬着准备好的梯子,往外墙上架起。
就在这时候,只听到县狱里面一通鼓响,然后墙头上出现了一排身穿红胖袄的军士。
每名军士手里都举着弓弩,然后毫不留情的射向外面。
因为外面人群太密集了,根本不用瞄准,一时间乱箭飞舞,中箭人此起彼伏。
这些乱民本就是由农闲的农民聚集起来的,对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在大多数人心里,就是跟着大伙过来闹一闹,真没想到会被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
当第一批人中箭后,虽然也就十几个人受伤或者倒地,但人群瞬间就炸窝了!
在这时候,又从县衙外面传来了大喊声,“官军在此”的声音隐约传了过来。
于是乱民全部消失,就地变成了良民,所有人都扭头夺路而逃。
已经在县衙里面的,急忙往外跑;在县衙外面的,更能看清巷口来了大批官军,直接从另一端巷口往城外跑!
县衙外聚集的官军却没有着急动手,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乱民的后面。
有一批主力乱民下意识的想去寻找主心骨,结果跑到了城墙外不远处林家的素园。
而后大约有数百到一千名官军也追着过来了,然后尾随着乱民冲进了素园.
今天这场乱民以及镇压闹剧,直接震惊了所有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
最糟糕的是,镇压乱民的官军居然冲进了林家素园!
这让所有本地大户缙绅都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失去了安全感!
所有人都在追问,怎么会有这样的官军?这还是太平盛世么?
几位本地头面人物知道关键人物在哪里,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齐齐来到了县狱。
林大官人搂着个美人,对众人解释说:“巡抚听说两府之间发生了纠纷,担心我在松江府受害,会引发更不可测的后果。
所以特意从苏州卫调了一千五百名官军,以及从苏州府征发了三百名民壮,前两日来到松江府这里保护我。
本来我以为这是多此一举,没想到竟然真会有人想要加害我,连攻打县狱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所幸有官军保护,还能通过追击乱民找到老巢,抓住元凶!
这可真是善莫大焉!我若遇害,两府之间的血海深仇就很难化解了!”
松江府众人:“.”
从未如此深刻体会到成王败寇的道理,谁赢了谁说话声音就大。
本来大家有很多话想指责林泰来,但这时候说不出口了,因为没有意义了!
在旁边的徐知府似乎心有余悸的说:“亏得巡抚有先见之明,否则本府罪过就大了!
我看松江府城这里的守卫力量实在欠缺,应该向巡抚申请,仿照苏州设置守备职务,并组建守备营。”
林泰来答道:“确实应该加强守备了,随便就能让人聚集两三千人攻打衙门,实在不应该。
正好现在有苏州卫一千五百军兵在这里,可以暂时借给松江府,充当守备力量。”
松江府众人:“.”
松江府的府城让苏州卫官军来驻守,这是什么展开?以后本地还有主权可言吗!
难道从你林泰来打人开始,就筹划这些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故意挑逗着别人,故意把事态不断升级?
仿佛有无数信息冲击着松江府众缙绅的大脑,让他们的思维运转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