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帝让司礼监文书房内少监、二十门提督孙永送到内阁的旨意是两道。
一道就是厚葬忠烈刘姓门官,另一道就是将刘姓门官揭帖查明回奏。
如今内阁只有一个大学士,就是申时行申首辅,所以旨意只能是他接了。
对这两道旨意,申首辅想了想,决定只当一个莫得感情的转发机器,不添加任何主观评论。
厚葬刘姓太监这事,下发给了礼部和工部。
礼部是清流势力大本营,工部尚书宋𫄸乃是清流势力的高层人物,一起给太监修忠烈祠完全没毛病!
绝对不是因为礼部管礼制祭祀,工部管建造的缘故!
话说工部尚书宋𫄸和刑部尚书陆光祖这两个清流势力高层人物,近两年都挺低调的,基本不直接出面参与争斗。
可能是林泰来前些年杀的太狠了,导致清流势力现在很少用高层和要害岗位人物出面博弈,都是靠堆中底层炮灰战术。
至于皇帝的第二道“将揭帖查明回奏”旨意,申首辅同样很娴熟的转发给了都察院,还有吏部。
毕竟有了吏部参与,才好直接拟定处罚方案啊,省得再拉扯了。
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门依旧风和日丽,仿佛门官太监自杀对城防一点影响都没有。
林泰来不想在城门楼里呆着,于是就在城墙下搭了个帐篷,钻进去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道:“九元老弟!我来看望你了!”
林泰来便睁开眼,发现宁远伯世子李如松在庞把总的带领下,站在帐篷外面。
于是林泰来便迎了出去,问道:“老兄这是要出城踏青,路过此地?”
李如松笑了几声:“傻子才触这个出城游玩的霉头,啊,我不是说你那座师。
其实我是专门来探望你的,而且也有喜事要感谢你!”
“什么喜事?”林泰来好奇的问。
李如松答道:“皇上下旨,让我暂时掌管后军都督府,可算有点差事了。”
李如松前两年从宣府镇总兵的位置上,被弹劾回京师后,一直不好安排新差事。
以从一品都督同知的官位,在巡捕营混那是屈尊。
如今奉旨暂掌后军都督府,也算是个正经差遣了。
林泰来诧异的说:“后军都督府不是由定国公徐文璧掌事么?”
李如松贱笑了几声,“前段时间因为削减禄米的传言,不是有数百武官聚集在长安左门外,并群殴户部左侍郎孙鑨么?
定国公因为管理、弹压不力,被革除了掌管后军都督府的差事。”
林泰来错愕不已,没想到还有这种后续,意味深长的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当初你李如松帮着传播流言,最后还能沾了光。
李如松大笑道:“这叫好人得好报!”
林泰来指了指旁边的庞把总,“他们各城门官军,就归后军都督府统领?”
李如松点头道:“确实如此,他有所求么?”
林泰来便道:“他想去崇文门,但不急,等我再考验考验他。”
庞把总真想问一句,还有什么好考验的?
都已经帮你一起杀门官太监了,还不能证明忠诚吗?
正说话间,忽然看到礼部左侍郎赵用贤耷拉着一张臭脸,骑着马向西直门过来。
在赵用贤后面,则是几个礼部仪制司、祠祭司的官员。
李如松就问了句,“退婚案发,他怎么还当左侍郎呢?”
林泰来意味深长的说:“让他继续当左侍郎,不是挺好的吗?”
礼部左侍郎这位置,正常情况下已经具备入阁资格了。
如果赵用贤被罢官,换了别人来当坐堂礼部左侍郎,赵志皋立刻又有新的入阁竞争对手了。
而赵用贤经过退婚案,已经名声大损,肯定入阁无望了。
还不如让赵用贤继续占住礼部左侍郎位置,阻挡别人借着礼部左侍郎为台阶入阁。
将对手的竞争力废掉,才是真正的让对手被废。
礼部一行人骑着马走到城门洞这里时,尽职尽责的林泰来叫道:
“你们这是要顶风作案,出城春游么?
听我一句劝,不要这么头铁了!集体行为的性质更恶劣!”
礼部众人:“.”本来他们不想搭理这林姓门卒,但是不答话,只怕传出去更让人误会!
现在这种敏感时期,不能让任何多余的误会和流言产生!
仪制司郎中于孔兼便代表众人答道:“奉旨建造忠烈祠,我等出西直门勘址!”
林泰来大声嘀咕说:“勘址需要一个侍郎和这么多官员么?
估计还是用这个当借口,集体出城踏青春游!”
礼部众官员瞬间炸了,对皇上的旨意表示重视,多出几个人也是错吗?
带头的赵用贤暴躁的喝道:“都回去!就上奏说门卒林泰来阻挠我等出城修建忠烈祠!”
李如松连忙出来劝和:“不至于不至于!礼部诸君速速出城办差去吧,林九元只是说笑!”
目送礼部众官员出城离去,林泰来也挺无语的,这皇帝恶心起人来也真能恶心死人。
在西直门外面修一座因为反对“违规旅游”而自杀的忠烈祠,那么只要从这里出城游玩就能看到
身边的李如松叹道:“看来以后你们文人要从阜成门或者德胜门绕远道了。”
与此同时,在吏部文选司公房内,文选司郎中陈有年和考功司员外郎赵南星对面而坐,表情苦涩。
陈有年叹口气说:“杨天官说了,揭帖上点到名的十三人,可能全部都要降一级,闭门思过一个月,才能应付过去。”
赵南星的心情更苦涩了,因为这十三个人名里面,就有他的名字。
前年他还是文选司员外郎,就等着接陈有年的班。
结果遇上林泰来之后,就变成了考功司员外郎,品级没变,地位降了。
如果这次再被降一级,就成考功司主事了!
天下岂有做官越做越小的道理!
想到这里,赵南星愤然道:“难道所有人都真相信,刘姓门官真是自杀的吗?”
陈有年无奈的说:“现在有资格过问案情的这些人,全都希望刘姓门官是自杀身亡的忠烈,为之奈何?”
赵南星还是不甘心官位越做越小,又提议说:
“可以发动抗疏么?毕竟我等被点名,乃是刘门官的一面之词,严格说起来不能算实证吧。”
陈有年无语,这未免双标的太明显了。
他们在朝堂攻讦别人时,又什么时候严格讲究过实证了?
又深思熟虑后,陈有年答话说:“抗疏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能一厢情愿,还要看西直门那边的情况。”
赵南星:“.”
什么时候咱朝廷的政局,还要看西直门的脸色了?什么时候西直门成了政治中心了?
不过稍微思考了一下后,赵南星又说:“在武选司那边有个好友,我请他出面,托一两个合适武官,去找西直门把总探探口风。”
陈有年赞同道:“这样最为稳妥。”
得知道对手的意图,才好有所行动。
如果对手有所针对,发起抗疏就只是可笑的自嗨,那有什么屁用?
处罚迫在眉睫,转圜时间极度紧张,于是赵南星赶紧起身,去托人情了。
目送赵南星离开,陈有年连连唉声叹气。
作为这次斗争清流势力方面的总指挥,本来自己的设想很好——
保住四辅王家屏,拉住次辅许国,用三辅王锡爵当替罪羊并清理掉,然后阻挡赵志皋入阁。
这样以后在内阁就有了许国和王家屏两个钉子,可以共同钳制少数派首辅申时行。
但是才一天时间,次辅许国就直接被废掉了,废的不能再废了。
而且己方这边十三名主攻手又一起被遏制住,形势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现在别说攻击性了,自保都已经应接不暇!
为什么某人去了边边角角的西直门,还能搞风搞雨?
难道要把某人发配到西山煤窑里去挖煤,才能安生吗?
当晚,庞把总轮班下值,就有个指挥使出身、在京营当千总的张姓老兄弟过来约酒。
推杯换盏之后,张千总问道:“老弟!听说伱们那边最近简直惊心动魄啊。”
庞把总心有戚戚的答道:“谁说不是?我整日里心惊胆战,要减寿十年!”
张千总又安抚说:“还好都过去了,你也算是熬过来了,以后就恢复太平了。”
庞把总哭丧着脸说:“这才到哪?后面未必没有麻烦事!”
张千总疑惑的问道:“你们的门官太监都已经死了,还能再有什么事?”
庞把总醉醺醺的答道:“我要随时准备着,可能会捧着一本别人替我写的奏疏,去敲登闻鼓!
只因为我受门官刘公公忠烈意气的感激,看到刘公公殉道后,如果现状还是毫无改变,那我就要继承刘公公遗愿,继续进行揭发!
因为我也是守门武官,我目睹过的违规之事比刘公公还多!
刘公公揭发了十三个人,我就能揭发二十三个人,甚至三十三个人!
有刘公公这样的忠烈内臣,就能再有我这样的忠义武官!”
张千总:“.”
亲娘咧,这西直门的水太深了!
不能再问下去了,就这样给兵部老爷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