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只当自己是为了沈家定罪加重筹码,却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几处盯上。阴错阳差的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她自作主张,都当成了是闫举人安排。如此一来,不仅印证了沈贺两家对闫举人的猜测,也让张永误会成了此事是赵显忠为了自己脱罪,再次陷害沈家。
本就是有了偏向,加上这样的事,张永对沈家的处境越发同情。王守仁察觉到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可也没有多话。如今两位钦差,就要决定是继续微服下去,还是开始摆开仪仗。
王守仁虽是正使,却也晓得新皇更信任的是张永,便不自专,与他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张永晓得沈家这样的罪名,要是不洗刷干净,即便沈家暂时脱罪,几个人出来,可有了嫌疑以后翻出来都是把柄。既是受命下来为沈瑞做主,张永自然想要将差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今倭寇跑了两个多月,上哪儿找人证明他们与沈家没有关系去?那剩下的只有证明赵显忠人品有瑕,才能证明他的话不可信。
“千里做官只为财”,尤其是松江这样的大府,张永才不相信赵显忠会干净到哪里去。不说别的,就说知府衙门安抚地方伤亡百姓的抚恤金,难道账册上还标了某某是城里人,抚恤金几何;某某是乡下人,抚恤金减半?
连抚恤银子都要沾手,这人贪性可见一斑。
张永沉思片刻道:“也不知大沈状元与沈瑞查出什么没有?”
王守仁闻言知意,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踌躇。毕竟是下来查案的钦差,私下先见其中一方,要是泄露出去,王守仁少不得要挨弹劾。
不过王守仁想着自己与沈瑞的师生关系,即便之前无人留意,自己回京交代差事时也难免被翻出来说嘴,立时坦然了,摸着胡须道:“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族人众多,或许有其他发现。”
既要见沈瑞,王守仁便没有再遮遮掩掩,写了亲笔信,打发小厮过去送信。
沈家宗房客房,傍晚时分,沈理、沈瑞就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有人在市井传播流言,将两月前的“倭乱”归罪于沈家,煽动“倭乱”中受损商户与百姓向沈家索赔。而这传播消息之人,出入闫举人外宅,当是闫举人那边的人手。
沈瑾也在,此刻还不知这“倭乱”与藩王有关系,只当赵显忠为了脱罪,故意陷害沈家,才会趁着钦差即将到来,煽动民意。
“不思如何安民,不思以防下次倭乱,只想着自己乌纱,就如此信口雌黄,实是小人也!”沈瑾不由气愤不已。
沈理摇头道:“如此决绝,不留后路,不似赵显忠手笔,更像是闫举人趁机泄私愤,报复沈家。”
沈瑾闻言不由一愣:“私愤?莫非这闫举人与沈家有嫌隙?”
本就是四房惹下的祸事,沈理无心为沈源隐瞒,直接说了闫举人的身份以及沈源先许婚后悔婚之事。
沈瑾听了,哪里还坐得住,立时起身,满面凄凉道:“竟然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给沈家招来祸事?都是我的过错,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该心存他念,故意给老爷写那封信,才使得老爷退亲,给沈家招来了仇家。”
沈瑾少年得志,带人温煦不假,可内里也自有几分心气。他因嫡母出身商户,对于商家女并没有什么歧视,不喜之前沈源给定的亲事,更多的是不相信亲爹的眼光。加上沈源在信中将闫家家财说了又说,连带着闫家嫁女的嫁妆几何也说了个七七八八,就像是闫家用钱买女婿一样。沈瑾毕竟是读书人,加上手上有嫡母留下的遗产,没想过惦记未来妻子的嫁妆,对于这门亲事更加不热衷,才想了个法子,让沈推掉,不想竟是后患无穷。
沈理皱眉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自责,只是让你知晓缘由。你父亲那里,也要早做他想,学官虽品级不高,可真要出了乱子,也难免会影响到你身上。”
沈瑾苦笑道:“扬州是闫家地盘,他们既要连沈家族人都要报复,哪里会放过我们老爷?或许是现下顾不上,或是老爷已经惹了麻烦,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沈理听了,问沈瑾道:“那你怎么想?要不要现在去扬州?你毕竟是状元身份,不管那边如何安排,只要你露面,多少要顾及些。”
沈瑾摇头道:“松江这边是关系阖族安危的大事,我虽帮不上六族兄什么,充个数跑个腿还是能做的。老爷那边,暂时是顾不上了。”
虽说这世道讲究忠孝传家,可沈瑾也没有在沈理、沈瑞面前故做孝子的意思。
沈理又望向沈瑞,沈瑞神色平静,对于沈源之事恍若未闻。
沈瑾已经岔开话,道:“六族兄,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用不用见一见这闫举人?要是能化解他心中怨恨,也是好事。”
沈理想了想,道:“我观此人行事狠辣,瑕疵必报,非良善之人。不过你趁机见一见他也好,总要让他晓得我们也知道了他的底细,多少有些顾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若是继续算计沈家,那沈家也只能盯着扬州闫氏一族。”
沈瑾虽是真心要化解两家恩怨,可也没有反对沈理的话。钦差马上就要到了,要是对方疯狗一样死咬着沈家不放也是麻烦,让对方知道忌惮也好。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沈瑞的长随长寿拿着一封信请见。
沈瑞见长寿神色不对,好奇道:“谁的信,你怎么一副受惊模样?”
长寿回道:“二哥再也想不到,是五砚小哥送来的。”
沈瑞一愣,忙接了信,一眼就认出是老师亲笔,忙拆开看了。饶是他素来老成,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看了信也不禁露出两份欢喜,对沈理、沈瑾道:“六哥、大哥,原来这次来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小弟恩师。他老人家今天上午就到了,没有摆依仗,如今在鸿运客栈落脚,传我去问话。”
沈理、沈瑾两个自然也知晓沈瑞的老师是哪个,除了与沈瑞私下的师生关系外,更是独立于三位阁老党派之外的“帝党”。
沈瑾还想不到“党争”对沈家案子的影响,沈理却已经想过各种可能。不管是三党哪方势力的人下来,对沈家都是有利有弊,有的更是弊大于利;只有“帝党”下来,才能更公正的审案问案,将“倭乱”真相避开内阁,直达御前。如今不仅是“帝党”的钦差,更是与沈家渊源颇深,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沈理心中阴霾立时也散了大半,忙催促沈瑞道:“既是你老师传召,速去,速去!”
沈瑞却没有着急走,而是道:“六哥,我将那账册带过去吧。”
这账册说的自然是贺家提供那份,赵显忠盘剥地方、鱼肉乡里的证据,按照他们兄弟两个之前的计划,是要等钦差下来换个法子辗转送到钦差手中;如今既然钦差不是别人,那就也不用那样手段。
шшш¸ ttκΛ n¸ ¢O
沈理点头道:“应当的。”
账册由沈理收着,立时取了递给沈瑞。
沈瑾在旁看着有些糊涂,沈理简单说了缘故。
沈瑞走到门口,脚步有些迟疑,回头道:“六哥,那我该说的,都说了?”
沈理稍作沉思,道:“说吧。”
这就是宁王“逆乱”之事,就算是王守仁下来查案,想要将沈家完全从“通倭”之事也不是容易事,有了更大的事情在前面扛着,盯着沈家的人自然就少了。虽说如今没有证据,可有个闫举人这个线索在,还有之前“倭乱”祸害完松江后撤退的目击证人,还有这几日沿着水路往内陆打听的消息,似乎都能作为佐证。
五砚是王守仁身边小厮,不过十三、四岁,与沈瑞之前也是常见的。送完信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留在门房等着。
眼见沈瑞过来,五砚也添了欢喜,口称“师兄”。原来他虽在王守仁身边充当小厮,却也随着王守仁读书认字,算是半个弟子,平日里也得过沈瑞指导,对于沈瑞这位王守仁的开山大弟子,自然敬爱亲近。
这一路上,就听到五砚叽叽咋咋说起王守仁对沈瑞的惦记,以及为了寻找疑点在船上翻阅大量案宗之事。
沈瑞听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暖意。
对于王守仁这里流传千古的“圣人”,沈瑞最初的亲近是带了功利之心,并且因为自己上辈子年岁的缘故,很难将王守仁当成真正的老师;可随着这些年的相处,他也明白了什么是师生父子。同不着调的沈源与严肃的沈沧相比,王守仁亦师亦父亦兄,成为他最敬重的男性长辈之一。
沈瑞心里明白,老师能被点为钦差,这其中多半是小皇帝念旧情,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小伙伴;可老师能够放下端方君子那一套,不仅没有主动规避此案,还不避嫌疑地为沈家脱罪而辛苦,全都是因自己这个徒弟的缘故。
不用说等老师查完案子回京,与自己师生关系暴露,老师的为人操守说不得都要受质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