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才刚洗漱完毕,王安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陪笑道:“殿下,申老爷子在外头厅上等着您有老半天了。”
……这么早?朱常洛为之一愣,转念醒悟能让申时行起了大早急着见自已,肯定是对妖书一案有了新的见解。
急忙来到厅上时,见申时行已经静候在座,见朱常洛回来,连忙起身见礼。
“阁老,可是有了什么好的对策?”和申时行这种一个战壕的战友,没有必要虚言客套,一把拉起申时行,将他扶倒在椅上开口就问。
申时行心里一阵暖意,伺候了三任皇帝,没有一个君臣相得到如此地步,眼前这个太子这是发自心底和自已亲近还是假和自已亲近,申时行自然能够体会得出来,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知遇之恩,自然得涌泉相报。
“老臣虽然久不在朝,但是可以推想得知,今日朝上必定是一番风雨。”
朱常洛明白他的意思,却展颜笑道:“请阁老详细说罢。”
“妖书一出,必生风浪,不管幕后主使之人有何等目的,依老臣愚见,殿下只管静坐观变,用不多久那些魑魅魍魉,自会泥沙俱现。”
对于申时行的进言,朱常洛表现得有些淡淡的不置可否,眼神中多了些闪闪烁烁的难明意味。
“阁老可是发现了什么?”
惊讶的看着朱常洛,却见对方眼底似乎有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嘴角带着几丝观之可亲的笑容,这些反应落在申时行的眼中倍增讶异,心里一阵嘀咕,自已肯定是有所发现,但那是依据自已几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经验推断而出的,严格来说并没有十足十的肯定,说破天也是个怀疑而已,依他老成持重的一贯作风,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是决不开口的。
难道这个小小年纪的太子也和自已有一样的想法?奇而怪之的申时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思忖一下,不答反问:“老臣确实是有所发现,可敢请殿下一猜?
面对申时行近乎考较的问询,朱常洛眉头一扬,嘴角弯出笑容狡黠灵动:“阁老考问,常洛就试猜一下!”
“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请问阁老,此言何解?”
申时行是嘉靖皇帝在金殿钦点第一名的状元出身,学富五车,典籍淹通,怎能不知朱常洛这句话是出自朱熹《论语集注》,想都没想张口就来:“君子出于公心,小人囿于私利,出于公心所以能胸怀宽广,纳百川而归于海,而出于私利则就心胸狭窄,结党营私而排除异己。”
“如此答案也就有啦!常洛已经可以断定,方才阁老所虑可以用一句话概而述之!”朱常洛忽然击手称好,含笑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何患之也深!”
申时行的脸瞬间就变了,一向深遂莫测的眼睛忽然瞪大,就连脸上都显出几丝异常的潮红,猛然站起身来:“殿下对此事已经有所察觉?”
与申时行的激动失措相比,朱常洛则是越发的冷静自持,举手示意对方坐下后:“这也没稀罕,自常洛当上太子以来,阁老应该知道,这朝臣文武百官一切如旧,常洛没有动过一个人。”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本来也在纳闷,现在终于明白了。”
朱常洛摇头叹息:“明白是一回事,做得成做不成又是另外一回事啦,不瞒阁老说,眼下大明朝局千头万绪,复杂纷繁,几大势力已成盘根错节之势,所谓牵一发动全身,不是常洛不想裁撤,而是投鼠忌器;时机不到,不敢轻动而已。”
脑海中想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和一句话,既便是有思想准备的朱常洛脸色也是难免变得沉重。虽然眼下发现的这些只是初具模型,尚没有形成气候,对外公称也只是叫做同乡会而已,但是朱常洛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所谓的同乡会很快就会变成此刻在自已脑海中盘旋的那几个名字。
第一个就是沈一贯入阁任首辅后﹐纠集在京的浙江籍官僚搞得同乡会﹐后来被称作“浙党”,除此之外还有山东的齐党、湖广一带的楚党,以及宣党、昆党等,这些党全都是以地缘关系而结。其中浙党势力最大﹐齐党﹑楚党皆依附於它﹐以排除异己为能事﹐故合称“齐楚浙党”。
这些党派中的骨干人员,都是一些六品以上的言官,言官包括都察院的御史还有六部给事中,给事中监管六部,可以随时奏事,影响六部任何一个决定,而御史更是可以随时巡察四方,在京中或是没人看得起,可是对地方官员来讲,这些御史手握生杀,权力极大。可想而知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官汇集在一起的时候,力量之大几乎是无可匹敌。
而想起的那句话,更是让朱常洛提起了万分警惕
史书云:明朝亡于党争!
此刻厅内静得有些惊人,伺候在门口的王安忍不住抬眼偷虚觑,发现太子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眸清澈温润却有光深遂,再看申阁老低着头紧拧眉头,一脸的凝重,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当中,心中虽然好奇,可是忽然想起黄锦掐着耳朵教他的少看多做的话来,王安心中打了个突,连忙垂头瞑目,做眼观鼻,鼻观心状,却把一双耳朵支愣了开来,任何一声半点的音波也跑不过去。
静了片刻后,申时行终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朋党之祸,历朝有之,幸亏眼下萌芽不久,早做绸缪除之既去便可,如此看来老臣倒觉得这个妖书案有了文章可做,倒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朱常洛眼中忽然放出光来:“阁老的意思是……”
申时行坚定的点了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在心中将申时行的话反复回味了几遍,忽然叹息道:“如此一来,只怕这京城便不得安生了。”这才是他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决的地方,重新洗牌固然是好,可是难免掀起一场滔天风波,从此血雨腥风不得安生。
申时行静默一瞬,忽然撩袍跪倒:“老臣常听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暇,凡事种种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孰轻孰重,殿下自知!”
一番话说的人掷地有声,听得人心旌摇荡。
朱常洛忽然一笑上前扶起:“阁老真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
知道他已经想通,申时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张老脸笑如菊开:“殿下谬赞,你要知道老臣可是当了几十年,出了名的和稀泥阁老呢。”
一老一少,相互对视,静了片刻后忽然一齐爆发出一阵会心大笑。
笑声末止,王安硬着头皮苦着脸进来:“太子爷,咱们今上不上朝了?殿前值事官来催了几次了,说是太和殿中快吵翻天了……”
今天的京城天气算不得好,明明已经四月春迟天气,却不知发了什么邪气,居然刮起了一阵冷生生的北风,天也都是阴沉沉的,连带着太和殿上的每个人的脸和心情都不怎么好看。
等朱常洛来到太和殿的时候,已经吵成菜市场的太和殿,终于恢复成庄严肃穆的本来模样,皱着眉头扫视了一遍下边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文武官员,在他清如寒冰的眼神下,有几个尚在窃窃私语的大臣们立时噤了声,随着王安长声唱诺,众臣一齐躬身行礼如仪。
朱常洛摆手示意,众臣起身,有几个眼尖的大臣忽然惴惴然发觉,这位刚当了一个多月太子的皇长子,举手投足间越发显得沉稳老炼,眼角眉梢一代帝王雍容威重越见浓重。
有些心眼活泛的不免想起了妖书提的太子命不久长的事,不由心中大呼谬论!光看殿上金交椅上这位眼睛泓亮如秋水,除了脸有些白,一幅神完气足的样,那里有一丝一毫重病在身命不久长的样子。
平常朝会的时候,当由首辅沈一贯为首主持,有事就奏,没事退朝,可是今天硬是冷了场。
因为沈一贯不见了,这个当然丝毫没有出乎朱常洛的意料,不在就对了,在反倒成了不正常。
见到太子淡淡眼神盯着自已,次辅沈鲤轻轻咳了一声,出班奏道:“臣有本启奏殿下,内阁首辅沈一贯今天一早递了避嫌请罪奏疏。”说完将手中的奏本递了上去,王安伸手接过,转呈朱常洛。
朱常洛一笑打开,奏疏上边写得意思很简单很直白,通篇除了表示伤心愤怒之外,强烈要求找出妖书的幕后黑手,咬牙切齿的要与之不共戴天,并且用了大量篇幅隐晦委婉的向太子暗示妖书这事中有极大的阴谋,纯粹是有人在构陷他,至于后边写着的寥寥几字要求辞官以示清白什么的,想当然的希望太子当没看到最好。
放下手中折子,抬起眼扫了众臣一眼,被沈一贯请辞奏疏惊动的众臣已经忍不住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于是开口说道:“沈阁老实在太谨慎小心了,一纸妖书胡说荒诞,不足采信,众位臣工可各守本职,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一如平时便是。”
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太子殿下居然会如处理这件在众臣眼中天字一号一样的政治事件,一时间倒叫诸位大臣有些猝不及防,有些人发开了呆,有些人自然不肯消停。
“臣有本启奏!”
这一声喊得有些突兀,在这议论纷纷的朝会上显得格外惊人。
朱常洛抬眼一看,认得说话的人正是言官给事中钱梦皋。
“妖书一案,事关皇上太子清誉,关乎皇家脸面,关乎一国体统,主使此案之人居心歹毒叵测,决不可姑息养奸,放之任之!臣请殿下指派东厂、锦衣卫彻察此案,不可使这涂面巨奸脱逃在案,逍遥法外。”
这一番激烈昂扬大义凛然的话压下来,顿使处身殿上的所有官员俱是一呆之后,随即如同下锅的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一群附议之声一个喊得比一个大,嚷得一片沸声盈耳。
相比之下,跪了一地就沈鲤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时任吏部左侍郎的郭正域一看不好,情急之下,连忙拉了下沈鲤的袍子一下。
如梦初醒的沈鲤这才省悟过来,连忙跪下附议。可是这一切末免有些晚了,朝中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更是没有跑得了一直有心的钱梦皋的眼中,此刻他的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