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人声寂寂,半躺在罗汉榻上王皇后已经坐了起来。在任何人看来,此时的她依旧是那个一举一动从内而外散发优雅雍容的王皇后,可是没有人发现,她的眼神在这个时候变得生硬刚强全是闪着锋锐的棱角。
本能的感觉到殿中气氛变冷,宫女素心连头也不敢抬,颤着声音道:“奴婢不敢撒谎,估计这会太子已经快到了坤宁宫了。”
“你家姑娘现在如何?”
素心低了头,悄声回道:“面上瞧着没什么事,可是奴婢看到她的手上有血。”话虽然不多,王皇后脸上闪过的却是一丝了然的神色,待她说完悠悠叹了口气:“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说完这句话的王皇后再度恢复平常古井无波的平静,“你去吧,将本宫这句话捎给她,让她好好想一下,她是聪明人,想开了自然就懂得是什么意思。”
素心如获大释,磕了头,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回过神来的王皇后怔忡出神,心底除了失望就是疑惑,她不理解太子拒绝苏映雪的理由是什么?以苏映雪的人品、才艺、姿色,以久居中宫见惯沧海的王皇后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女子也称得上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以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说,她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这样的女人。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将王皇后从沉思拉了回来,伸手轻轻揉了几下,忽然想起今天见到太后那张平静陌生的脸,还有她那句近乎莫名其妙的话:“你叫我一声母后,哀家就送你这一句话罢,在宫中生活,总得有个臂膀,你无子女傍身,也到时候想想以后的日子了。”
王皇后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似乎想明白太后这句话中饱含的深意了。自从郑贵妃倒台,端妃赐死,自已皇后这个位子空前的稳固,放眼后宫中已再无半点后患,可是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漫长的看不到尽头,太后的意味深长的话如同预言在耳边回响,王皇后的眼神变得警醒冷肃。
再度摸了下酸痛发涨的膝盖,王皇后不禁苦笑,她这一辈子是靠着太后的庇护过来的,太后能护自已一时,却不能护自已一世,眼下自已虽然平安,但不代表以后日子就会好过。太子之位稳固如山,登上帝位只是旦夕之间,想起那个一身红衣如火,从目光中都透着野气难驯的李青青,王皇后的脸色变得忧虑深沉,太后果然高瞻远瞩……若不未雨绸缪,日后难免后顾之忧。
“母后,儿臣来给您问安。”素心说的没有错,她这边刚走,这里朱常洛已经迈步进来。
见到朱常洛进来,王皇后的脸上眼里全是亲昵温柔,顾不上身子乏力膝盖酸痛,一把将朱常洛从地上拖了起来:“快些起来,你日日理政累得很,前些日子病了你父皇已经知会让你好生静养,免了请安这一套规矩。”
朱常洛笑嘻嘻道:“早就好了,我记挂母后,第一个就上您这来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皇后一脸的全是眉花眼笑:“到了母后这宫里正要好好歇一歇,不必再顾忌这套虚礼。”说着亲自递上一碗茶,等朱常洛接过喝了几口后,不由得含笑道:“母后虽然居深宫,也听说你最近很是做了几件大事,极受朝臣们赞誉,母后很为你喜欢。”
朱常洛摆摆手:“都是父皇替儿臣遮风挡雨才能成功,儿臣可不敢居功。”
身居大功却能不骄不矜,这份气魄度量已有一代帝王风范,王皇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见朱常洛要张嘴说话,忽然眼神一动,抢着话头道:“你来的正好,母后有一件事要对说。”
“你这次生病,母后思来想去,就是你身边的没有个得用的人,本宫想着苏姑娘性子人品也都还不错,想将她放到你的宫里去,她人体贴又细心,有她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本宫也能少操好多心。”
说的话好象是和他商量,可是口气却是无庸置疑的坚定与不容反驳,朱常洛惊得有些发呆,今天是自已出门没看黄历,要不怎么这天雷一个接着一个?被轰得眼前金星乱冒的朱常洛正张嘴不知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帘外剪香有声音传来:“娘娘,慈庆宫太监王安求见太子殿下,说有紧急要事要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王皇后一愕之后就是一气,好容易用话把朱常洛挤兑到这了,再拿不出个干湿分明来,自已要如何去见苏映雪?
脸瞬间就沉下来,低声喝道:“问下他知道不知道规矩!本宫与殿下在这说话,让他在门外候着些。”
见王皇后神气不善,顿时将剪得骇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二话不敢说,转身就要出去传话。
这辈子第一次觉得王安这个孩子是这么的可喜可爱,这家伙来得太是时候了!朱常洛连忙喝一声:“慢。”随即转身而起,“母后,王安在儿臣身边也有些日子,他能找来坤宁宫,肯定是前朝那边有大事发生,儿臣还是去处理一下的好。”
这番话说的不软不硬,又以国事为重这个大帽子扣下来,可王皇后心里明镜一样的,急什么急?就算是火上房子,还差你一个点头的功夫么?话都挑明挑到家了,你总得有个态度吧,这样一想,心里不知不觉间有些生气,可看到朱常洛躬着身子行礼,难免又觉得心痛,不由得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的性子,也明白你的心思,今天就算了,不过这事,你早晚得给本宫一个答复的。”
直起身子的朱常洛一脸无奈,既然躲也躲不过去,那就长痛不如短痛,正色道:“母后可曾听过一曲一长叹,一生为一人的话?”
一腔心事的王皇后一愣,完全跟不上朱常洛的思维节奏,下意识的回道:“一曲一长叹,一生为一人?”见朱常洛静静点了点头后,王皇后仿佛听到什么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原本端庄雍容的姿态完全被震惊慌乱取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直起身来,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你想一生只为一人?”
看着朱常洛淡然又坚定的点了点头,王皇后只觉心头忽然被针扎一样,又痛又木的感觉让她眼前发黑,:“你要知道你眼下是皇储,也就是是咱们大明朝未来的皇上……一生只为一人?你觉得可能么?”
面对王皇后的惊怒交迸的失态,朱常洛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只觉得掌心中那只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不由得心中难过,低声道:“这宫中生活的滋味到底是怎么样,母后比任何人都有体会。所以若不是儿臣喜欢的人,儿臣决计不会让她在宫中受苦。”
这句话就象一块从天上掉下的石头,彻底将王皇后砸得眼冒金星,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狠狠的闭上了眼,强行逼着自已定了定神,直直盯着眼前的朱常洛,王皇后忽然觉得时光瞬间流转到几十年前,眼前的朱常洛和当年的少年万历两相重叠,果然是亲生两父子……连性情都是一样,他们都有所爱之人,却吝啬到那怕分出一星半点给别人!
缓缓推开朱常洛的手,王皇后转过身坐了下来,幽幽叹了口气:“果然一脉相传,好一个情种。”
朱常洛低下了头:“母后,儿臣只想让自已喜欢的人快乐,不要她哀伤。”
王皇后深深吸了口气,肩头微微不可抑制的颤栗,已将她此时的想法彻底暴露,“不必多说了,做为你的母后,本宫不会同意你这样做,违了祖制,皇上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又拿祖制压人?朱常洛叹了口气,“儿臣虔心读过诸位先祖实录,已经决定以弘治先祖为儿臣一生效仿楷模。”
朱常洛口中说的孝宗就是明朝第九位弘治帝,在位期间吏治清明,任贤使能,抑制官宦,勤于务政,倡导节约,与民休息,是明朝史上少见一代明君,亲手开创了明史上少有的“弘治中兴”的局面。
王皇后在听到朱常洛要以弘治帝为终生楷模时,她想到的不是弘治中兴,而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明孝宗是明朝有史以来罕见的对女色一生淡泊的皇帝,他的后宫中不仅没有宠妃,终其一生没有册立过一个妃嫔,一生与皇后张氏过着民间恩爱夫妻式的生活。
到了这个时候,灰了心王皇后已经辞穷,再也无话好说,静了片刻后颓然摇了摇手:“你果然出息了,母后说不过你,你且去吧。”
朱常洛如释重负,不知日后如何,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母后好好休息,儿臣忙完了再来听您教训。”
王皇后哼了一声,心道我说一句你有一百句在这抵挡,真不知是谁在教训谁,一时间心中烦乱有如乱麻,不愿再搭理他“你且去罢,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在剪香近乎祟拜的眼神中,朱常洛飞一样的奔出坤宁宫的大门,老远就见王安正在围着门口大石狮,如同蒙了眼罩一样的驴子一样不停的转圈。听声见到太子,不由得大喜过望,“太子爷,你快回去看看吧,申阁老几个在宫里等着您呢。”
回到慈庆宫,见过申时行之后,在见到他送来的那份奏疏后,朱常洛知道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
奏疏落款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辽东巡抚紧急奏报:“急报!前日倭贼自釜山登陆,进攻朝鲜,陆军五万余人,指挥官小西行长,水军一万余人,指挥官九鬼嘉隆,藤堂高虎,水陆并进,已攻克尚州,现向王京挺进,余者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