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打马在前头引路,到了德胜门前头,更是丢了宫中大珰的架子,亲自挥缰,把左右的马车骡车赶开。
北京城几处城门都同时有内侍提督,守军小卒就算不是个个都认得魏忠贤,太监们的服饰还是熟悉的,一看这排场,以为外府哪位宗亲的车驾,哪里还敢问,唯有恭敬迎迓。
进了城,郑海珠吩咐黄祖德,把林丹汗夫妇、宣大总督、蓟镇总兵送的各种土仪,大部分直接运去鸿胪寺交接,不必摆上台面的那一车真正的厚礼,则直接送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后门,交给卫帅的公子骆养性。
这一路她自己买的十几车草原皮货、关外山珍,由晋商常仲莘收在镖局的场院里,等郑氏商号的京城总管老秦和石月兰去清点入库。
分派完了,黄祖德瞟一眼远处坐在马上的魏忠贤,抱着绣春刀走到郑海珠跟前,低声道:“夫人应承了给小的谋个好前程,那小的也得时时顾着夫人。夫人,方才咱从德胜门过来的这一路,没准大道两边,就有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朝官座下,或者吃饱了没事干的读书人,认得魏公公。”
郑海珠笑笑:“我知道,认出来就认出来呗。我不是给朝廷办事的么,魏进忠他不也是给朝廷办事的么?两个都给大明办事的,一个阉人,一个妇人,怎地就不能像六部衙门那些官人们似地,一路说说公务?”
黄祖德眼珠子转转,探寻道:“夫人这般不忌讳,就是想看看文臣们的反应?”
郑海珠“嗯”一声,打发他:“你快回北镇抚司交差去,牛皮吹得大些,就说这一路不知道把我伺候得多安妥。去给马将军做左膀右臂的事儿,我会尽快与刘都督说。”
黄祖德把自认做亲信该进言的话,立时倒出来,却见郑海珠心里早有计较的样子,便也不再耽搁,带着人和货,走了。
郑海珠仍坐回马车上,魏忠贤果然也跳下坐骑,闲步过来,亦进了车厢。
“魏公公,我现下就得去通政司衙门,若万岁着急问话,没准一个时辰后,我就在西暖阁奏对了。你直说吧,心里想着什么好事,要我帮你成全成全?”
魏忠贤眼角一眯:“夫人就是爽快。我老魏,想进司礼监。”
“司礼监?怎地胃口突然这么大?”
魏忠贤那张总是带着粗豪野气、又掺入了油腻狡黠的脸上,竟闪过一丝落寞。
“不怕夫人笑话,唉,咱老魏,就是过不去女人的关。印月她,嫌弃我,不如司礼监的那几位。”
郑海珠闻言,面无动容。
她才不信这位青史遗臭的魏忠贤,竟会是个热衷雄竞的恋爱脑。
谁知道是不是他和客印月合计过了,一个削尖脑袋要进帝国权力核心层,一个,则千方百计地仍要回到未来太子朱由校的身边。
“哦,如此,”郑海珠垂眸想了想,从身边的箱箧中拿出国书,叹气道,“魏公公,你不怕我笑话,我呢也不怕你笑话地说一句,我年届而立,却从未对人动过情,所以我想不明白,公公你怎地就一说此事,便英雄折腰了。我现下只问你,你可看得懂这国书上,写得啥?”
蒙古致大明的国书,皇上和阁臣都还没看,郑海珠就先递给了自己,魏忠贤就像狗见了骨头般,本能地兴奋。
但魏忠贤很快就明白,即便自己敢看,也看不懂。
国书用汉、蒙两国文字写就,而对于魏忠贤来讲,它们没啥大的差别,无非一个像树杈搭的,一个像蚯蚓扭的。
郑海珠拿回国书,语带惇惇道:“老魏,司礼监和内阁,不是干清宫和慈庆宫,也不是惜薪司和京师九门。我与文臣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会不晓得他们骨子里的作派么?读书人,孙翰林那样考了进士做外臣的也好,王公公那样从内书房出来、层层升至司礼监的也罢,他们首先看不起没读过书的同宗同族者,其次,才看不起危害江山社稷的外敌。你,何苦,放着舒服的肥差不干,非要在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时候,挤进读书人扎堆的地方找不痛快?还司礼监秉笔?只怕你连笔都没摸着,就被他们合伙又赶出来,连惜薪司或者内库这样的好地方,都回不去了。”
魏忠贤不甘心道:“咱是小混混出身,但咱也不想一辈子就数几块红罗炭、叫人小瞧了去。”
郑海珠畅然笑道:“老魏,我可比你有学问多了,我不也进不了内阁和司礼监么?但目下,谁敢看不起我?”
魏忠贤不语,心底也觉得,今日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郑海珠不是这么好拿捏的,客印月那婆娘,去岁冬月开始,倒是不再时时将“郑氏那个贱人”挂在嘴边,但反过来催自己利用郑海珠,也催得太急了些。
魏忠贤看到对座的妇人,松泛地往车壁上一靠,揉着眼皮与额角。
少顷,不再带着揶揄口吻的女声响起来:“更好的差事,也不是不应该想。你放心,我琢磨着呢,的确少不得魏公公助我。但是,有些话咱说在前头,老魏,除了咱大明的天子,我顶不喜欢被人催着做什么事。”“唷唷,不不,我怎么会催夫人,”魏忠贤连连摇手,“是我犯浑了,去惦记不该惦记的位子,夫人点醒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送夫人去通政司。”
一行人到了皇城西南角的通政司衙门,见衙门出来的人对郑海珠恭敬客气,魏忠贤知趣地告辞,往内廷上值。
郑海珠将林丹汗的国书、崔景荣的奏章等文书上交后,候在通政司,以备朱常洛当下就要召见。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只见干清宫的管事太监曹化淳,坐着小轿匆匆而来。
郑海珠起身走到门房外头,曹化淳上前道:“夫人先回宅洗洗风尘,明日酉初再进西暖阁回话。”
郑海珠看看周遭,又看看曹化淳,曹化淳了然。
二人心照不宣地走得远了些,曹化淳才又低声儿开口:“咱是自家人,好教夫人宽心,并非此前有什么鼠辈嚼夫人的坏话。方才国书一传进去,万岁爷就想宣夫人御前详述来着。当时杨总宪也在西暖阁,不知咋回事儿,里头就摔了杯子。然后杨总宪就铁青着脸,退出来了。王公公又出来吩咐我,万岁爷身子不舒坦,夫人这一头的事,明日再议。”
“总宪”,是帝国官场对于都察院堂官的称呼,杨总宪,便是在朱常洛登基后、代表东林派坐火箭升官的左都御史,杨涟。
曹化淳瞧出郑海珠两个眼睛里盛满探究之意,忙道:“别,夫人别看我,保不齐万岁爷明日自个儿和夫人诉苦了。咳,杨老爷哪,这小半年,忒不消停了……”
郑海珠服气。
曹化淳这些御前人精,总能一边明哲保身,一边又不得罪交情不错的人。
郑海珠离开通政司衙门,回到京城的寓所。
秦方、石月兰、李大牛、花二、陈三妮等属下,欢喜之余,都是一肚子的事务要禀报。
郑海珠却先让李大牛去请了卢象升过来,详细问了他跟着孙承宗准备明岁春闱应考和随着徐光启助讲文华殿的情形。
得知卢象升的入仕之路一切顺利,郑海珠才有心情回到宅院深处,听几位做情报工作的亲信叙话。
李大牛开门见山道:“夫人交代的那桩事,属下已探清楚了。”
花二则奉上几页纸。
李大牛继续道:“请夫人过目,差不多腊月开始,但凡魏进忠在慈庆宫值夜的日子,那个客嬷嬷,就去那个司礼监的王体干处过夜,每个日子都在纸上。”
郑海珠翻着纸笺,挑出一张:“这是灯烛铺子的帐目吧?”
花二接茬道:“是的,夫人请看,腊月后的销量,和秋月里比,明显少了。那个客印月,在南海子住着,不雇仆婢,应是为了偷汉子便宜些。但一应采买,也都须她自个儿去。”
郑海珠点点头:“知道了。”
她回忆起在宣镇城墙上,马祥麟告诉过她的讯息。
魏忠贤的相貌,可比司礼监的王体干好得多,魏忠贤若还同时保留着不错的男性功能,对客印月这种女人的吸引力,不可能输给王体干。
客印月与王体干暗通款曲,很可能只是看中对方司礼监秉笔的身份。
她要回到宫里去。
权力,比性,更吸引这位皇室奶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