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王说起的“朱以海”,是朱以派的幼弟。真实历史中的二十年后,清军南下蹂躏山东兖州,朱以派在王府自缢而死,朱以海躲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承袭了鲁王封号后,由南方的士大夫与武将包装成残明王朝的监国身份,继续抗清,病故于福建金门岛。
此刻,郑海珠盯着眼前的朱以派,这位后来在清人记录中是个吝啬鬼、不肯拿出王府资财奖励守军保卫兖州的朱家宗亲,自己接触了三年后,分明感觉没有那么不堪。
鲁藩这一老一小,做思想工作的基础还可以,自己须将话,再挑得明些。
郑海珠于是反倒没有去迎合鲁王朱寿鋐的玩笑话的意思,将厅中好不容易显现的轻松气氛,决绝地拂走,语调越发沉重起来。
“鲁藩子嗣茂盛,俊秀辈出,是福兮瑞兮的大好事。但过往圣贤有云:居安思危。遥想靖康之耻前夜,那汴京城不也是泼天富贵百样繁华?结果呢,金兵铁骑踏来,赵宋皇室数千人被虏,就连已出嫁了的宗室妇人都未被放过。如今,那个建奴酋长努尔哈赤,以金国后裔自居,灭明之志三年前就宣之于口。即使抚顺受挫,鞑子仍能勾连蒙古诸部、绕道劫掠宣大,可见他们绝非西南土蛮或者嘉靖爷时的海寇那般小打小闹。倘使边军缺饷,喜峰口被鞑子攻破,他们旦夕可到京师,顺着运河就能南来,大王,小殿下,所谓唇亡齿寒,若京师失陷,兖州越是繁华,越是容易成为第二个汴京城!”
朱寿鋐眯着眼,目光沉落于厅外被春风吹落的朵朵蔷薇。
只在听到最后那句“第二个汴京城”时,花白的眉毛动了动。
“郑夫人,朝廷若真是缺饷到了这个地步,我鲁府,北上西山挖出的煤,东行贩海卖出的货,变成银子后,只怕也是来得越快,去得越快吧?”
“大王说对了一半。没错,万岁爷已经了然,大明户部要多收田赋,但只靠增加田赋,也已不够,须大征商税。而且,这个商税,不仅仅是运河钞关和几处海关的过税,还应是在地商行的住税,两宋元明时本就如此。但鲁府这一回若襄助万岁开了这个头,在京西有矿,在登莱有港,交出去的矿税、商税,与所获颇丰比,又算得什么?更何况,大王这般英明,小殿下这般睿智,定也看出,万岁爷为何想动孔府。”
“是敲打山东省的缙绅大族吧。”朱寿鋐身边的朱以派,直言道。
郑海珠嘴角一松,干脆地回答:“不止山东,更有江南。不止敲打,更要他们清退那些强占或者接受投献的田亩。还有,南直隶苏松六府、浙江杭州宁波等地,最是商号繁荣,若不收商税,岂非肥了员外、穷了国库?所以,万岁爷怎么会只盯着山东呢?”
她将天窗推开到了这个地步,朱寿鋐叔侄,心里已有数。
郑海珠告辞后,朱寿鋐对朱以派道:“三郎啊,你说,当初这妇人扑到我们鲁府的碗里来,如今瞧着,是吉还是凶呢?”
朱以派道:“听说,万岁刚派了太监,去洛阳福王那里,是直接要银子。”
“呵呵,那你的意思,我们鲁府结交郑氏,还是结交对了。”
“王叔,郑氏她自己,在我们兖州煤山,就有她说的什么股份,这几年让辽东那个孔有德弄人过来,也没出过岔子。况且,她方才提到商税,她郑字号在南直隶的丝布茶瓷买卖,可已经做到京城了,开征商税,她也得交。所以,侄儿想来,她不是撺掇万岁爷,要收拾宗藩,而真的是因为,她在北地打了好几回鞑子,不敢小觑那些东夷,所以要帮着万岁爷多弄军饷。”
朱寿鋐沉默半晌,终于轻笑一声:“三郎,我们兖州的北边,可没有长江。郑氏不论于我们是友是敌,她方才有句话,说得倒是不错。”
“是那句‘第二个汴京城’?”
朱寿鋐点头:“郑氏替万岁爷开出的条件,听着也还仁义,那我们鲁府也得有宗藩的样子。三郎,你明日与那丫头去说,我们鲁藩,将知会兖州知府,献出两百倾赐田,纾解太仓缺银的困苦。其二,我们藩地内,蚕丝、土陶、棉布、酒,都可贩海,若朝廷准我鲁藩在登州设立牙行,除了船引外,鲁藩愿意纳税。”两百倾田产,比那福王朱常洵拿到的两万倾,虽看起来毛毛雨,但若从宗室免税的范畴内剥离出来,回归缴纳田赋的规矩,一年可以向朝廷缴纳赋税的本色折色,约合白银五六千两。海贩的大宗货物若不免税,银子也不会少。
鲁藩稍稍松口,万两白银就能进户部,而即使在当年张居正最会给朝廷敛财时,大明太仓库每年真正收存的白银,所有进项全算上,也就四百万两。
关键是,朱寿鋐这个姿态一摆,郑海珠口含天宪地去孔府作威作福,可就容易多了。
朱以派俯身对朱寿鋐道:“侄儿明白。王叔莫虑,侄儿也会与郑氏再将账算得细致些,不可教我鲁藩真的吃亏。”
……
郑海珠完成了说客使命的第三日,她运筹中的另一个人,也到了鲁王府。
“你是……荷姐?”
王府外务的公廨中,张岱的父亲、鲁府长史张耀芳,见到郑海珠带进来的中年尼姑,略带犹疑地辨认。
“老爷,是我。”荷姐感念张家当初待她不薄,后来在松江,自己遇到冤案时,又是张岱找来郑海珠帮她洗脱罪名,故而她见到旧主张耀芳后,便要行跪拜之礼。
张耀芳忙阻止道:“不可不可,宗子来信说了,你已是松江庙里的当家师傅,我们早已不是俗世里的主仆。”
张耀芳一面吩咐差役看茶,一面探询地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为他释疑:“泰山既被道教尊为仙山,亦被释家尊为佛国,当初我在松江结识静尘师太时,便听她提过,想去泰山看看。”
荷姐也道:“老爷,泰山灵岩寺,与南京栖霞寺、当阳玉泉寺、天台国清寺并称‘天下四大名刹’,贫尼剃度后,其他三处寺院都去过了。郑夫人有心,数年前不过是听我说了一耳朵,如今竟还专门让家仆将我领来。”
此一回,提前被郑海珠遣往松江的情报员花二与陈三妮,将真实目的与荷姐说了,这位得过郑海珠救命之恩、且愿意为肃清佛门出力的师太,一口答应,随着情报员来到兖州,与郑海珠会合,听她吩咐行事。
表面上的说辞,便是她与张耀芳所言的这套。
而礼部的官员,接到东林的指令是,盯着郑海珠可有拜访山东齐党的行动,对于她家仆送来的这位尼姑故人,只当是蹭着交情作伴去泰山的,倒也并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