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捷这件事,袁黄不熟悉,然而,对大多数京师百姓而言,却一点儿都不陌生。
在张居正任首辅之时,大明中兴有望,财力和军力都蒸蒸日上。先打得倭寇不敢登上大明海岸半步,又调戚继光北上,杀得鞑虏血流成河。所以,京师之中,凡是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人,都曾经亲眼目睹过戚家军押着倭寇和鞑虏游街示众的盛况,并且一辈子都对此津津乐道。
最近十年,虽然张居正和戚继光二人相继病故,威名赫赫的戚家军也在清流们的连续打击下,分崩离析。然而,很多曾经与戚继光并肩作战过的老将还在,大明天兵对外作战,依旧是胜多败少。每隔两三年,京师百姓,依旧有“献捷”的热闹可看。
特别是在李如松成长起来之后,辽东“李家军”隐隐也有了当年戚家军三分模样。大明战旗所指,贼军坚持不了多久就飞灰烟灭。所以,京师百姓看“热闹”的机会再度增加,对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努力制造出来的各种花样,也不怎么觉得新鲜。
既然百姓们都觉得不新鲜了,有人就认定了“献捷”劳民伤财。早在奉旨回来献捷的将士们没抵达鸭绿江之前,就开始在茶馆、酒楼、赌场、妓院等地大放厥词。“要我看这纯属多此一举,去年秋天刚押着鞑靼俘虏和首级献过捷,今年夏天又押着倭寇来了一次。每一次,朝廷都得大把地花银子,每一次,北京城内都得封街罢市,害得谁都无法做生意!”
“可不是么?自古以来,都是仁者无敌,哪里光想着以力压服?!”
“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昔日舜帝修教三年,执干戚舞,就能令有苗主动束甲来归。今时大明却丝毫不体恤国力,动不动就派兵征讨……”
“即便打赢了,又有什么好炫耀的。据说那倭国都没大明的一个府大,以倾国之力征讨一府……”
如此种种,没完没了。
这些废话,虽然无法逼迫朝廷改变调东征军中有功将士回京献捷的决定。却极大地影响到了京师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甚至有不少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接受了说话者的观点。认为“献捷”仪式除了给皇帝自己脸上贴金和让大伙一整天都做不了生意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而街巷中同时流传的,有关东征军在朝鲜大败亏输的消息,更让众多“有识之士”,认定了万历皇帝朱翊钧之所以坚持要从前线调遣人马回京“献捷”,是为了掩败为胜。上一个这么干的皇帝,乃是隋炀帝杨广。因为打输了仗,却不肯罢兵,大隋内部很快烽烟四起,杨广本人也稀里糊涂被权臣杀死在扬州!
“胡说,大明东征军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损兵折将,怎么可能转眼又打到了朝鲜王京?!”
“就是,王京一战,倭寇又弃城而逃。如果我大明将士真的打输了,现在应该是倭寇反攻到平壤,而不是一路望风远遁!”
“简直是颠倒黑白,李如松麾下可战之兵总计还不到四万,按照他们说法,大明将士早已伤亡殆尽。如今,难道是一群英魂,在追着倭寇往死里头打?!”
也有一些外省来的贡生,举人们,不愿人云亦云,拿出朝廷最近的邸报,跟传谣者据理力争。然而,他们的数量,与京师内的“有识之士”比起来,毕竟差得太远。他们的反驳,很快被嘲笑和斥责声淹没,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无论京师内暗流汹涌也好,波澜不惊也罢,日子过得总是一样快慢。万历二十一年五月初二,选锋营押着两千倭国俘虏和十二车倭寇首级,抵达安定门外。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体贴将士辛苦,特命令兵部尚书石星,吏部尚书陈有年、给事中刘道隆,司礼监掌印张诚四人,出城劳军。同时着令有司拨下粮草,让选锋营暂时在城北校场修整。
消息传开,立刻有屡试不第的举人汪某,鼓动同乡和同学三百余人,前往城北校场外,揭露东征军“掩败为胜,杀良冒功,劫掠地方,羞辱番邦君臣……”等劣迹。然而,还没等到他们抵达目的地,就被常浩然带着南京来的五十余位贡生迎头拦下。
双方先是以言语论战,汪某不能胜。恼羞成怒之下,仗着人多向常浩然等人发起冲锋。结果,三百余人,却五十余名贡生打了个鼻青脸肿。而负责维持京师治安的兵马司将士,哪里看到过如此多的读书人打群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干涉。害得汪某等人,从安定门,绕着城墙逃到了永定门外,才终于“成功”摆脱了追杀,转危为安。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对“献捷”已经失去了兴趣的那部分百姓,热情竟然又被重新点燃。一个个买瓜子的买瓜子,搬板凳的搬板凳,哪有人当街打架往哪凑。害得司礼监秉笔孙暹,不得不临时调集了大批锦衣卫去维持秩序,才确保了在“献捷”礼之前这两天,京师中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出来。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献捷盛典正式举行。一大早,九城兵马司就倾巢而出,将北京城的大部分城门,除了安定门之外,尽数封闭。而安定门的正门,侧门和瓮城,则全部打开。以城楼为中心,向左右两侧尽插红旗。每一面红旗之下,都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持鼓槌而立。只待上头一声令下,就敲响得胜鼓,迎接将士凯旋而归。
李如梓和李彤等人,也早就养足了精神。听到鼓声一响,立刻整顿起队伍,缓缓走向城门口儿。虽然总人数只有一千六百上下,隐约之中,却透出一股杀气,直冲霄汉。
负责指引凯旋之师入城的英国公张元功见了,忍不住点头赞叹:“怪不得短短几个月之内,就能将倭寇从鸭绿江畔,赶回汉水之南。这份杀气,没有点胆色的贼寇,甭说持械相对,能站稳双腿就不容易了。也不知道李提督是使了何种妙方,居然能练出如此一支虎狼之师来?!”
“英国公此言差矣!这可不是李提督的兵。这是去年皇上亲点的那两个游击将军,所带出来的选锋营!”站在他旁边的秉笔太监孙暹立刻接过话头,恨不得让周围所有人知道,是因为万历皇帝朱翊钧本人慧眼识珠,才能有城外这群精锐。
“我大明能有如此精锐之师,首功当然要归于皇上。这次功么,自然是忠臣之家,教育有方!”第九代襄城伯李成功同样满脸得意,信誓旦旦地补充,“今天带队的几个小将,可都不是外人。那李如梓的身份,我就不说了,大伙都知道他是宁远伯之子。那李彤李子丹,可是岐阳王的后人。而他两位同伴,一个好像跟英国公乃是同宗,另外一个,则出自诚意伯的嫡枝。”
“啊,怪不得,原来是家学渊源!”
“英国公,这可是您老的不对了。家中晚辈出了麒麟,居然只字不提!”
“原来是勋贵之后,我大明勋贵,向来每逢国家有事,都奋勇争先。这次,也是一样!”
……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嫌多。既然知道城外的几名年青将领,前途远大。城楼中的文武官员们,都巴不得对方能是自己晚辈,或者出于自己门下。甚至几位勋贵,竟然迫不及待开始推算族谱,以期能找出一份血缘关系,让几个年青人成为家族的助力。
后者耸耸肩,继续淡然而笑,“在下记得,去年秋天李提督带领大军,剿灭孛拜叛乱而归。六千甲士入城,整齐得宛若一人。而城下这支队伍,终究照着去年秋天那支差了一些。此外,去年被李提督押回来的那些鞑靼俘虏,个个生得膀大腰圆。诸位再看今年被押回来的倭寇,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嗯?”众人听他说得振振有词,纷纷诧异地低头。定神细看,这才看清楚了,被李彤等人押送在队伍前面的俘虏,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个个,瘦小干枯,宛若没吃饱饭的猴子一般。其中最高者,也不过七尺左右。最壮者,则肩宽不足三尺。如此羸弱之辈,甭说让东征军去打,即便是寻常卫所兵,估计也能以一敌三。城外的凯旋队伍对上这样的倭寇,即便百战百胜,又有何荣耀可言?!(注1:汉尺,一尺大概是23厘米左右。七尺为一米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