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站在两百多步外马背上的锅岛直茂忽然伸长了脖子,持刀的手背,也有青筋根根乱蹦。
攻击进行得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早知道朝鲜伪军第一轮进攻就能攀上冰墙,他肯定会把战术安排得更精细一些,至少,至少要保持住持续的攻击节奏。
“枪骑兵下马,准备步战登城。”站在锅岛直茂身侧的九鬼广隆,也喜出望外,果断跳下坐骑,从腰间拔出修长的倭刀。
“且慢!”锅岛直茂脸色忽然大变,不是因为担心九鬼广隆抢了自己的战功,而是因为远处冰墙上忽然飞起的血光。“明军,明军有诈!”
“有诈,明人再狡猾,也没有将朝鲜人故意放上城头……”九鬼广隆被他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皱着眉头大声反驳。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儿,后半句却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的确,朝鲜新附军只付出了一二百条性命为代价,就成功顺着云梯爬上了冰墙。然而,他们却没有像九鬼广隆所熟悉的任何一次攻城战那样,在城头建立有效控制带,接应自家人继续登城。他们宛若忽然发了癔症般,一个个愣愣地站在云梯与冰墙的连接处,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像布口袋般砸了下来,鲜血如瀑布般染红了冰墙的表面。
“冲上去,冲上去,里边财货见者有份,女人先到先得!”因为距离太近,朝鲜新附军的主将金一元反而没有锅岛直茂与九鬼广隆两个看得清楚,兀自站在距离冰墙五十几步远的盾牌后,声嘶力竭地鼓舞士气。
“冲上去,冲上去,里边财货见者有份,女人先到先得!”身边的亲信也扯开嗓子,将赏格大声重复。丝毫没感觉出,阵亡者在最后关头的表现,有何奇怪!
蚁附式攻城战术,伤亡率向来就大。但是,只要进攻方能在城头建立起稳定的控制带,基本上就胜券在握。而已经有七八架云梯搭上冰墙,防守方又缺乏檑木滚石钉拍床弩之类的利器,接下来,只要新附军豁得出去,早晚都能如愿以偿!
“啊————”“啊——”“啊……“
一连串惨叫声,忽然盖过了鼓舞士气的咆哮。身上只有布甲和皮甲的朝鲜新附军,像下饺子般从云梯与城墙交界处坠落,每个战死者,胸前都破开了一个大洞,鲜血宛若喷泉般四下飞溅。而带队的新附军总旗、百总、把总们,却丝毫没有让队伍停下来,查看究竟的意思。继续用刀刃逼迫着麾下的士卒们,沿着粗大的云梯向上攀爬。
战场上的情景,很快就变得极为诡异。冰墙内的明军和朝鲜义军,不再开枪,也很少再向外抛射羽箭,仿佛认命了一般,由着墙外的朝鲜新附军继续沿着云梯攀爬。
八架被血水染红了的云梯上,一串串朝鲜新附军士卒,则蚂蚁般向上移动。而攀援的终点,就是云梯的尽头。每当有人双脚踏上冰墙,立刻就会惨叫着坠落,一个接一个,从无例外。
“怎么,怎么回事儿!”站在五十步外盾牌后的金一元忽然停止了叫嚣,哑着嗓子向周围的亲信追问。“明军到底在城墙上布置了什么机关,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稳脚跟!”
“好像,好像有机关!”几个心腹亲信瞪圆了眼睛,努力向城头眺望。除了一具具正在坠落的尸体之外,他们什么都看不见。整个城墙上,根本找不到任何守军的身影,只有不停出现又消失的枪锋,证明他们的确存在。
“啊————”终于,有攀爬云梯的朝鲜新附军士卒承受不住死亡的压力,没等抵达终点,就主动从云梯上跳了下去。地面上的血水已经凝结成冰,顿时将他摔了个筋断骨折。而他身后原本该继续攀登补位的另外七八名新附军士卒,也不顾一切跳了下来,瞬间又将他踩成了肉饼。
天寒地冻,从高处往下跳,不死也得摔得半残。然而,其余几架云梯上的朝鲜新附军士卒,却像忽然被迷失了心智般,也接二连三跳了下来。宁可活活摔死,也不肯再将双脚踏上冰墙!
惨叫声不绝于耳,云梯上光溜溜一片。担任先锋的两名朝鲜伪军将领勃然大怒,不待主帅金一元催促,就带着亲兵朝坠落者冲了过去,手起刀落,砍下五六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饶命,饶命!”侥幸没有被摔晕过去的新附军士卒们,翻滚着哭喊求饶,每一声听起来都无比地凄厉。
“临阵退缩者,杀无赦!”两名担任先锋的朝鲜武将,却丝毫不肯给予这些人任何怜悯,一边继续带领心腹亲兵挥刀乱砍,一边声宣布对方的罪状。
“第五司,第六司和第七司,继续攀城!有敢畏缩不前者,杀!”一名姓王的新附军武将也快速冲了上来,重新组织进攻。
楞在云梯旁不知所措的朝鲜新附军们兵卒们,没勇气抗命,只好继续像蚂蚁搬爬上云梯。而先前从云梯上主动跳下来,却侥幸还没被自己人砍死的那些朝鲜兵卒,却终于惨叫着给出了答案,“饶命,饶命!城头上,城头上没有落脚点!”
“饶命,将军大人饶命。那是一道单墙,上头根本站不住人!”
”饶命啊,将军大人。不是小的怕死,爬上去也没用啊——”
“明军不在墙上,他们在墙内另外撘了架子!”
……
“单墙?”几名新附军武将同时楞了楞,扭过头,望着已经被人血染红的冰墙,不知所措。
朝鲜的城墙制式完全仿照大明,高度虽然大明的城池略低,每一道墙的宽度,却足以行车。如此,城墙上才能站人,才能居高临下射杀敌军。而不能站人的单墙,就连望族家的大院儿都很少用。进攻方只要用冲车撞上几次,就能将其撞出足以供人马通行的大窟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声激越的号角,忽然在冰城内响起。紧跟着,一道红色的信旗,迅速升空。
开战以来,明军主帅李彤,终于发出了自己第一道命令。站在冰墙后木头架子上的明军鸟铳手们,齐齐将鸟铳探过城头,瞄准近在咫尺的朝鲜新附军将士,用力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
枪声宛若爆豆,云梯上下的朝鲜新附军将士,如被收割的麦子般,一层层跌倒。侥幸没有被射中的家伙们,虽然数量依旧远远超过城内的守军,却再也没勇气挣扎,调转身形,撒腿就逃。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站在六十多步外的倭寇铁炮手们,在成富茂安的命令下,对城头还以颜色。大部分子弹却全打在了冰墙上,打得墙头白雾缭绕。还有一小部分,则直接命中了正在仓皇后退的朝鲜新附军,将他们成排地打翻在雪地上,惨叫着四下翻滚。
果然,明军的城墙没那么容易攻破。他的预料没错,他的安排也没错。有错的只是那些朝鲜新附军,他们不该如此胆小,刚吃了一点儿亏就退了下来。有错的是那些朝鲜新附军,他们当初就该战死沙场,而不是屈辱地选择给征服者做牛做马。
“是!”担任军目副的太田半次郎答应一声,带领数名使番策马而去。转眼间,就抵达了田尻鉴种身侧,然后与此人一道,带着徒步者快速向前推进。(注1:军目副,督战官,同时也负责统计战功。使番,即传令兵。)
明晃晃的倭刀,密如树林。转眼间,就与溃退下来的朝鲜新附军发生了接触。红色的血光腾空而起,一排排朝鲜将士,像高粱般被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