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鸿门 (下)
当即,李彤心中大定。说出来的话 ,愈发地条理清楚,“正如永贵刚才所言,长崎港的倭商,贪图与大明直接进行贸易的红利,对于咱们这批最早带着货物前来交易的,必然会大开方便之门。如此,即便咱们稍微露出一些破绽,为了长远利益,他们也会对破绽视而不见,甚至替咱们补上。而咱们,也可以趁机接触当地官员、士绅和百姓,对倭国的具体情况,做更深入了解。至于赴宴,只是其中一种途径而已,不必看得太重。只要咱们事先准备得足够充分,即便在宴席上遇到风险,也能随机应变。”
“大伙尽管放心,只要能及时回到船上,老夫就有七成把握带着大伙平安离开!”邓子龙没看到李彤和刘继业,刘颖之间的目光交流,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站起来大声许诺,“从今天起,老夫就在船上,小心戒备。诸位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不惜任何代价杀回来。此港出口甚为宽阔,想把老夫堵在里边,可没那么容易!”
他的实力,在前几天的战斗中,所有人都曾亲眼目睹。因此,大伙听罢,底气瞬间就又足了三分。当即,齐齐躬身,再度请李彤分派任务。
论水战经验,李彤自认不如邓子龙远甚,论陆战,他却绝对堪称经验丰富。于是乎,就根据眼前具体情况和大伙的实际能力,将任务一件件布置了下去,整个过程宛若行云流水。
大伙陆续上前领命,然后分头开始行动。只用了两天多时间,就将长崎港内和周边陆地上三十多里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而当所有情报汇总之后 ,结果也又让众人大吃了一惊。
原来,那长崎港虽然从水面往陆地上看,繁华无比,丝毫不亚于大明的扬州。可上了岸后再往内陆走上五里左右,景色就立刻天翻地覆。肮脏,贫穷,破败,比起大明西北缺水地区的那些最穷最差的县,都远远不如。并且人和人之间等级森严,壁垒分明。最顶层的 公家(贵族)眼里,底层的秽多和钉人,比蝼蚁都不如。甚至经常派遣武士随便抓一名秽多或者钉人试刀,而被杀的秽多和钉人只能自认倒霉,他的家属根本没资格向官府喊冤。
靠海一侧是“朱门酒肉臭”,远离海岸五里处“路有冻死骨”,这长崎港的官员百姓,当然做不到上下同心。该港的防御,落在张树、顾君恩等行家眼里,也当然更是百孔千疮。随着情报的丰富,大伙对拿下此港所需的兵力数量预估,迅速缩水。从最初的五千精锐,到后来已经变成了千余大明精锐带领千余朝鲜辅兵。基本上,无论李彤的海防营,还是张维善的舟师营,只要有一营兵马,能偷偷在港外找个地方成功登陆,就可以无视那些对着港口水面的万斤大佛郎机,从背后将此港一鼓荡平。
“唯一需要废些力气的,不是大村家的居城,而是靠近海面这三里宽的地段。里边有几座佛郎机人修的十字庙(教堂),都高大结实,可以直接屯兵于其内,坚守待援。可如果咱们不准备长久占据此地,这些十字庙,就可以直接忽略。” 顾君恩满脸鄙夷,指着越来越丰富的舆图,大声补充,“倭人喜欢木头,除了教堂之外,其他所有房子几乎都是纯木建造。只要顺风点起一把大火,所有房子都会变成干柴。教堂里头据守的兵马再多,也会变成一炉烤猪!“
“正如您当初所料,大村家的精锐,此刻都在朝鲜,港口中的驻守兵马,只有二十多名武士、五百余足轻和七八百徒步者。而附近的其他几家诸侯,距离最近一家 ,也得一整天时间才能赶到。” 周建良一改先前急于离去的想法,笑呵呵地低声补充。
“这点儿人马,即便摆下鸿门宴,咱们都不用怕!”
“真要是敢摆鸿门宴,咱们倒也省事了。抓住今道纯助老贼和大村喜前的儿子,然后要挟其他人投降。说不定,兵不血刃就能将整个长崎港连同三座炮台一起拿下!”
“嗯,跟着李老板,咱们去吃大户!”
“拿下长崎,然后献土给皇上。说不定,皇上一高兴,给李老板也封个国公当当!”
“对,咱们这叫釜底抽薪。倭寇打朝鲜,咱们就在他老巢里头杀人放火…”
…
崔永和、张树、李盛、张重生等人,一边笑,一边擦拳磨掌。再也不觉得大伙在长崎港多停留一天,就会多一分风险。
说曹操,曹操就到。大伙的议论声还没停歇,船头上当值的朴七,已经满了兴奋地冲了进来。先对着李彤抱拳行礼,随即将两份烫金请柬,双手捧过了头顶。“东家,那个姓今道的老贼,又派人给您下请帖了,邀请您带着亲信朋友,明晚去大村氏的居城赴宴。还有一份,是来自长崎的众商户的行首高野山弘。他在港口里另外摆了酒宴,邀请您带着大伙,三日后务必赏光!”
“嗯!你替我给他们回话,就说李某人多谢他们盛情。明晚和后天傍晚,一定带着礼物分头登门拜访!” 李彤早就料到会受到请柬,所以也不惊诧,笑了笑,干脆利落地作出了决定。
虽然已经推测出,今道纯助摆的不是鸿门宴。但是多做一些准备,总无大错。因此,从当天傍晚起,大伙就着手制定撤离计划,以应对各种不测。并且将从港口通往大村氏居城的所有道路,路口,都在舆图上一一标出,然后又勒令每个前去赴宴的人,牢牢记在心中。
第二天才过了未时,今道纯助又亲自前来迎接。 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也不再拿捏身份,带着护卫打扮的李盛,张树,顾君恩等人和通译朴七,一道下了船。在大村家众位武士的夹道欢迎下,施施然走进了港口。
港口内,早有闻讯赶至的日本商人和百姓,争相挤在路旁,打探大明贵客的模样。待看到三位老板个个风流倜傥,身后的护卫,也虎背熊腰,整体上比自家武士老爷高出了一头半,顿时无不欢呼雀跃。心中偷偷嘀咕:“那明国得富有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每个人都长得如此高大?若是能跟他们做上几笔交易,肯定能大赚特赚。要是能搭上他们船只到明国去玩一圈儿,哪怕是回来之后就死,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人,也趁机打量长崎港的真容。果然如顾君恩等人汇报,此地有点儿像秦淮河上的下等娼妓,所有脂粉,全都涂在了脸上。越往深处走,越是破败疲敝。一些满脸菜色的儿童,甚至连衣服都没的穿。无分男女,光着身子在路边的泥坑里乞讨。而今道纯助和他身边的武士,对这种情况也司空见惯。仿佛那些孩子是苍蝇一般,只有身上的味道影响了自己,才会命令手下的足轻们挥动皮鞭和倭刀,将“苍蝇”赶得远远。
见惯了十里秦淮繁华的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也看得好生烦闷。然而,作为客人,他们却没资格对此间主人对待百姓的方式,指手画脚。只好尽量目不斜视,以免得忍受不住,现在就拔出刀来,将今道纯助和此人身边的武士们挨个剁翻,杀富济贫。
好在大村氏的居城,离港口最繁华处并不远。赶在李彤爆发之前,队伍已经来到目的地。早有其他受到邀请的大明海商,孙、马、范、陶等辈,穿金戴玉,在宴会厅中喝茶等待。看到大村家的话事者今道纯助,竟然亲自将李有德、张发财和刘宝贵三位老板接了进来,顿时更加相信,当日推举李老板为行首的选择没错,这回大伙肯定全都能够满意而归!
还有一批人模狗样的长崎当地的大人物,包括商会的行首高野山弘,也都受邀到场作陪。见到李老板被此间主人请入,众人全都乖乖站起身,笑脸相迎。一个个,比秦淮河上接客的女校书们还要热情十倍。
李盛,张树,顾君恩等人,因为做侍从打扮,所以被安排在了厅外。但是为了不怠慢贵客,大村家也特地安排了几个高阶武士相陪,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在席上一应俱全。
担心大村家不怀好意,李盛,张树,顾君恩等人,哪敢放开了量喝?每个人都是稍稍抿了一些,就通过翻译推说,酒量狭窄,不敢再响应此主人厚赐。那作陪的武士,也是人精,立刻命婢女停了酒水,只管拿些香茗来给贵客“漱口”。
众人接了茶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欣赏歌舞,一边悄悄将目光探向厅内。本想看看,李彤周围,是否有“项庄”图谋不轨。却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卖力地在屋子中央跳来跳去,活像一只喝醉了酒的马猴。
“此乃我们日本国的最高待客之礼,由主人亲自下场,为贵客表演。我家主人不在家,少主今年才学会走路,无法登场。所以,就由朝长家老代为出面。” 唯恐李盛等人小鬼难缠,作陪的武士,赶紧让通译向大伙解释。
李盛,张树,顾君恩等人这才明白,原来不是项庄舞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而那厅内的老者,却越发卖力。一边蹦跶,一边还将手捏成兰花指,在涂满了白粉的脸旁摆来摆去,偶尔再加上一个媚眼儿,顿时让人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再这样下去,不用刺杀,也把李佥事给恶心死了!” 众人对李彤的遭遇好生同情,却想不出办法去“解救”。正搜肠刮肚间,却又听见云板一响,满头大汗的朝长家老踉跄着退下,一队戴着面具,身材娇小玲珑的舞者,迈着古怪的步子缓缓走入大厅。
“这是能剧,原本只有本国皇族才能欣赏。后来才逐渐流传到了宫外。家主深受关白宠信,所以有资格以能剧宴客!” 这回,不待作陪的武士催促,通译就大声解释。话里话外,充满了自豪。
“啥剧?” 李盛等人不知道能剧的来历,皱着眉头低声追问。话音刚落,便听鼓声,笛声,交替而响。阴郁诡奇,与中原大相径庭。而那些带着面具的娇小少女们,则开始快速,旋转,跳跃,无论动作多么古怪,脚底却始终与地面紧贴,宛若群蛇涌动。偶尔在各自的口中,还发出一声声悲鸣,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身后寒毛根根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