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助我也!”正月里的开城,彤云密布,大明御倭提督李如松脸上的笑容,却比晴天时的阳光还要灿烂!
帅帐内的将领们纷纷举头,望着自家主帅,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解释。李如松见了,也不矫情,将刚刚接到的密信在手里晃了晃,大声补充,“据朝鲜人送来的消息,倭贼第一路主将小西行长因为平壤惨败,受到其余几路贼军主将联手抵制,已经无力再统一约束各军。眼下朝鲜王京内人心惶惶,每日都有大批倭寇不告而去。更有第六路倭贼小早川隆景,领全军撤往龙仁,随时准备乘船逃之夭夭!”(注1:王京,即汉城。)
“啊?!”众将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兴奋得擦拳磨掌,“此乃是天赐良机。大帅,末将愿领本部兵马,直驱朝鲜王都!”
“大帅,末将在平壤之战时,奉命留作后手,寸功未立。此番南下,愿为大军前驱!”
“大帅,请给末将前锋营一个机会,洗雪当日兵败平壤之耻!”
“大帅,末将最近总结平壤之战得失,琢磨出一种新战术。此番南下,莫如就让末将放手一试验……”
也不怪他们骄傲,自去年冬天挥师入朝以来,明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势如破竹。而倭寇则一败再败,损兵折将不说,还被吓得不战就丢弃了重镇开城。如今,退到朝鲜王京倭寇,又自乱阵脚。大伙当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赶紧趁机冲过去痛打落水狗。
“诸君且慢,听我一言!”一片兴奋的请战声中,只有李如梅话语,冷静得一如既往,“提督,可有咱们自己斥候送回的消息,与朝鲜人送来的密信相互佐证?我军虽然战力远超倭贼,且士气正旺,可倭贼一向阴险狡诈……”
“子清将军,你果然谨慎!”一句话没等说完,右协大将张世爵已经不耐烦地打断,“军中有句大实话,再妙的诡计,也扛不住纵马一踏。那倭寇的确喜好使诈,但我军实力远远胜之。两万多大军齐齐压过去,无论它耍什么阴谋,都必然碾成齑粉!”
“可不是么,五哥,谨慎是好,可军中机会,稍纵即逝!”参将马世隆立功心切,也向李如梅拱起手,大声反驳他的意见,“倭贼小西行长本部兵马,不过是两万余众。在平壤被我军砍了一万多,在凤山又被查四伏击,砍了三千多,如今手里兵马还能剩下几个?而朝鲜王京那边,其余倭贼要么损失没有他大,要么还没与我军交过手,论当下的实力,谁都比他强,怎么可能再听他的号令?!”(注2:平壤之战小西行长部的损失,日方和朝鲜方的记载,都是一万以上。而碧蹄馆之战前,小西行长部总兵力只剩下了6600多人。)
“的确,倭将小西先是主动放弃多座城池,龟缩于平壤。又被提督带着我等打了个落花流水。他的话,肯定没人愿意再听!”
“是啊,五哥,那倭将小西虽说是其摄政王的心腹,可眼下朝鲜跟日本隔着一片海,诸将联手以下克上,摄政王也来不及给他撑腰!”
……
四下里,反驳声很快就接连响起。无论是原本就隶属于李如松麾下的嫡系将领,还是开战前刚刚从大明全国各地调入李如松麾下的将领,都认为李如梅的观点过于小心,不利于明军速战速决。
李如梅当然不肯因为反驳自己的人多,就闭上嘴巴。向四下拱了拱手,就准备据理力争。谁料,还没等他开口,御倭提督李如松却忽然用手拍了下桌案,大声做出了决断:“诸君之言有理,耍弄阴谋诡计,也得有实力支撑才行!倭寇内乱,乃天赐之机。我军若不取之,必遭天弃!”
用眼神横了自家五弟李如梅一眼,制止了对方跟自己唱反调。随即,他开始调兵遣将,“辽源副总兵查大受听令!”
“末将在!”查大受喜出望外,向前跨了一步,高声回应。
李如松嘉许地冲着他点了点头,将第一支令箭高高地举起,“你率骑兵三百,即刻出发,赶往朝鲜王京,一探倭寇虚实。记住,不准主动发起攻击。无论沿途听闻任何变化,都立刻派人向本帅汇报!”
“这,遵命!”查大受脸上的兴奋,瞬间暗淡了许多。却舍不得将任务让给别人,拱了下手,快步冲出门外。
“凤凰城副总兵祖承训听令!”李如松仿佛根本没看到查大受的脸色变化,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号施令,“你带着前锋营所有骑兵,比查大受晚一个时辰出发。记住,不准去追赶他,与他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得低于二十里。若是他沿途遇到截杀,你务必全力救之!”
“得令!”祖承训大步上前接过领箭,转身离去之时,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李如梅所在看了一眼,满脸神秘。
在场其他众将,也纷纷摇头而笑。心中都认为李如松表面上采纳了大伙的意见,骨子里,却依旧偏向他的五弟李如梅,没有选择全军奔赴朝鲜王京,而是采取了梯次前进方式,以防万一。
“宽甸副总兵孙守廉,参将李宁听令,你二人也各点骑兵两百,相隔十里,缀于祖承训身后。若是祖承训遇到贼军埋伏,立刻赶过去击敌身后!”对众人的表现视而不见,李如松抽出第三支令箭,大声吩咐。
孙守廉、李宁二人上前领命而去。李若松皱着没有犹豫了片刻,又陆续抽出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分别交给了自家二弟李如柏、参将王问,方时辉等人,各自领一支骑兵,为孙守廉后盾,以备不测。
辽东明军虽然骑兵占比例较大,但接连派了三千多精锐出战后,营中除了主帅自己的卫队之外,剩下的也全都是步卒了。因此,四下环顾了一番,李如松又缓缓抽出了第七,第八两支令箭,一支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左协大将,副总兵杨元,让整顿出八千弟兄,随时准备与自己一道赶赴朝鲜王京。另外一支,则交给了李如梅,吩咐他坐镇开城,以防有倭寇或者流贼袭扰大军身后。
杨元本来是李成梁的家丁,受后者的提拔照顾,才有了今日的荣耀。所以对李如松忠心耿耿,接到令箭后,立刻下去着手整顿士卒。而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却出去后沿着中军绕了圈子,又悄悄潜了回来。
看看中军中已经没有其他将领,他快速走到帅案旁,冲着正在低头对着舆图沉思的李如松小声耳语:“大哥,你今天的决断太仓促了。那朝鲜人送来的消息,如何能信得?当初祖承训若不是信了朝鲜人的话,也不至于兵败平壤,折了半辈子积攒的威名!”
“我当然知道朝鲜人的话不能全信!”丝毫不惊诧他的到来,李如松从舆图上抬起头,已经不再年青的面孔上,疲态尽显,“但速战速决,却是必须。一旦我军在开城逗留过久,弟兄难免就会丧失锐气,而后面的军粮,也未必供应得上!”
“军粮,大哥是担心倭寇会指使流贼,威胁我军粮道?那加藤老贼不是主动退兵了,平壤之北,哪可能还有流贼如此胆大?”李如梅闻言大惊,本能地高声询问。
“嘘——”李如松竖起手指,轻轻按在自己唇上吹气,“小点儿声,没人当你是哑巴。倭寇和流贼,当然断不了我军粮道。但今年开春后,大雪不断,平壤通往辽东的道路,已经寸步难行。而那朝鲜国王李昖答应的粮食,又迟迟不至。是以,我军必须在手头的粮草见底儿之前,拿下朝鲜王京。然后才能从容布防,并且派人押着李昖去兑现承诺!”
“啊?”李如梅饶是多谋,却也没想到,天气和友军,都如此不着调。登时张大了嘴巴,无言以对。
“这些还不是最麻烦的,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李如松苦笑着摇摇头,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且沙哑,“据宋经略私下派人故意透漏,首辅王锡爵因为不肯在立储之事上,迎合清流。又在盐务、织造和海禁诸事上,多次当庭驳斥杨洵,冀礼等人的提议,所以就任之后没几天就成了众矢之的。言官们已经多次拿他母亲生病他却没有等到病好就回来当首辅之事,弹劾他不孝。如果把开春之后连降大雪,也硬算做老天对他不满而给予大明的惩罚,对他群起而攻之,他恐怕未必能支撑得住!”
“放狗屁!”李如梅还是第一次听说,天气变化跟首辅失德有关,气得破口大骂。“这帮清流,真是吃饱了撑的,除了给自己人添乱,还会干什么?大军在朝鲜与倭寇激战正酣,如果这个节骨眼上,朝政不稳,岂不是放火烧自己人后路。他们到底算是跟倭寇一伙儿,还是……”
话说到一半儿,他悚然而惊,面孔瞬间苍白如雪。
大明朝堂上,当初对是否派兵救援朝鲜,一直争论不休。多亏了万历皇帝和当时的首辅赵志皋,兵部尚书石星三个,坚持派兵出战,才勉强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而眼下赵志皋卧病在床,如果接替他的首辅王锡爵也被弹劾走人,朝堂上,石星必将独木难支。届时,主张放弃朝鲜的那帮家伙,立刻就重新占据了上风。东征极可能就半途而废,弟兄们的鲜血,全都将要白流。
“朝鲜北方多山,百姓穷困。而南方却多是水田,粮草供应充裕。如果我军能迅速拿下朝鲜王京。进,可南下忠清、全罗,夺取各地粮食供养大军。退,也可以凭借此城,挡住倭寇,保住已经光复的北方四道。”知道李如梅能够听懂自己的意思,李如松笑了笑,手指在舆图上比比划划,“所以,朝鲜王京,是我军必取之地,敌军内乱不内乱,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