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柱国李观龙策马而来,雄壮的白马站在东城以下,他脸上覆盖着面盔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手持长戈,那戈矛足有丈八长短,此刻被李观龙握在手中,锋锐的寒光却对准东城城墙上的陆景。
时至如今,李观龙眼里并无快意,只有淡漠、沉静,不知他心中作何想。
而褚国公身后,诸多大伏大臣、将军俱都对陆景虎视眈眈。
除了兴致勃勃前去书楼的陈探圣,此时前来追杀陆景者大多已知道陆景犯下的滔天大罪。
他杀了一位皇子,又杀了河东八大家陈家家主。
七皇子禹玄楼生具重瞳,陈家家主陈探圣虽德不配位,可陈家却有一位厚圣公,有一位真正的儒家亚圣。
除了这些罪责之外,又有圣君亲诏,景国公有谋逆之罪。
国公谋逆,杀之自有天大的功绩!
正因这种种原因,东城城墙周遭,一片片雾气升腾,远远看去就好似是晚霞映空,笼罩了这天下第一名城。
陆景孤身一人站在晚霞中,却被云雾遮掩行踪。
八万大伏舞龙军鼎盛的气血化作一张大网,好像要盖住天下四方,又要锁住这位早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剑甲。
其余八万舞龙军,正在从四面八方其涌而来。
舞龙军罗网已经网罗陆景所在,便也就不需要封锁其余三处城门。
陆景眺目而望,即远处一处风雨朦胧的所在,两百四十位骑虎武卒杀了数百双刀客。
石岱青便隐于那风雨境中出了西城。
风雨出西城,虎咆不可闻。
石岱青领了命令,便再也不回首。
他是陆景的私军,只听命于陆景一人,陆景让他生他则生,陆景让他死他则死。
陆景让他离城,他也绝不迟疑分毫。
重安三州之所以能够在北秦武夫压世的膝盖下,依然屹立于边境,便是因为有这等好儿郎。
陆景目送骑虎军离去,隐约间又在西城看到南国公府,看到南雪虎要离府而去,却被南停归拦住。
又见南禾雨剑气争鸣,却无法挣脱看似已然苍老,却依然不负大伏巨岳之名的老国公漫天气血。
陆景越发放下心来。
他肩头,那真就杀了一座西楼的名剑,闪烁着清冷的光辉。
那辉光中,陆景原本清冷的剑气如今却变得越发霸烈,越发威严。
“照星之境得悟大神通……太子巡狩剑气,景国公果不负盛名。”
两相对峙,不过四五息时间。
申不疑正要踏步前行,自诸多大伏强者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褚国公似有所觉,转头看去。
众多朝臣亦是如此,甚至有人已经躬身行礼。
“大司徒……”有人恭敬开口。
陆景终于收回目光,看一下天上的雾气袅袅。
却见有一位老人身穿一袭花团锦簇的长衣,头发雪白,偏偏面容却嫩如孩童,尤其是两处脸颊上各有红晕,看起来竟有些憨态可掬。
大伏大司徒!
大伏一品大员,但陆景身在太玄京两年有余,却极少听到他的名讳。
甚至这位大司徒在这两年多时间里,上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便是偶尔参加朝会,也并不与首辅大人姜白石同列,只是隐于人群中从不奏言。
大司徒在大伏之前历朝历代,俱都是掌管税赋事务的重臣。
而大伏建国之后,大司空、大司马两席职位都已经不再沿用。
唯独大司徒这一官职名称留了下来,却不再掌管税赋之事,反而变成了一种名号。
而今日这位憨态老人之前的大司徒,便是读了百家典籍的陆景都不曾知晓,就好像大司徒成了此人独一的称号。
陆景也曾与他照面。
这位不知年岁的老人往往只是朝他点头微笑,从不多言一句。
所以许多自京城以外调来京都的大吏,有些甚至不知大伏还有大司徒这样一号人物。
“只是这里毕竟是太玄京,是大伏中央之地,也是皇家重地。
陆景,一道太子巡狩剑气令你杀七皇子,且不提他那重瞳天下少有,便单单是他的身份也是贵不可言。”
大司徒表情肃然,只是因为他的面目,却根本看不出多少怒色,反而有些慈祥。
陆景注视着已经缓缓上前,站在众多大伏强者最前方的老人。
探手间,悬在半空的杀西楼落入陆景手中。
“此间名臣名将俱都要杀我,东城以外,十六万舞龙军正在汇聚。
也许这十六万舞龙军一声大喝,便能震破我的照星元神。
大司徒此时前来,却与我说这些废话……是为了让大伏少死些人?”
陆景举剑,轻声开口。
“大胆!”有当朝中郎将军一身气血翻涌间犹如火光阵阵,一种武道精神破云而出,冲入天际。
他踏步向前,道:“陆景,你犯下了惊天大罪,也敢大放厥词?”
顿时。
天边的气血云雾更加红了,就好似一片火烧云。
可他大喝之后,场面中却偏偏变得无比寂静。
申不疑身上符文流转,却突兀一笑。
“仔细想来,有风雨境作为依仗,又有太子巡狩剑气、有太微垣神通、有太白人间两种剑光。
此间人物想要陆景死,陆景会死。
可这东城下,必然也要横尸遍地。”
“大伏有得是强者,只是大伏太大了,一位无所顾忌的天人,可坏此间百人性命。”
申不疑沙哑的声音随风而过:“只可惜大伏舞龙军入不得太玄京。”
就连对陆景有必杀之志的褚国公都沉默下来。
若是旷野,便是再来两位天人,十六万舞龙军也可以战阵围而杀之。
天人、人仙虽强,但是当锐士汇聚,气血拧成一股,甚至比雷劫更强。
可偏偏这里是太玄京,陆景又在那东城之上。
他若执意要鱼死网破,在大伏真正的强者俱都在太玄宫中不得出的此刻,大伏确实要损失惨重。
大司徒言语中有些无奈,他心里嘟囔一句:“这小辈愈发张狂了,偏偏他有猖狂的资格。
灵潮不来,我也阻拦不得他。”
嘴里却说道:“少年人何须鱼死网破?你便是能杀此间百人,终究要被逼出东城,终究要落入舞龙军阵中,终究要埋骨于城外的泥泞中。”
“便是伱能逃出太玄京,你可曾想过,离了这太玄京你又能去哪里?”
“南去齐国……你杀了齐国太子古辰嚣,以你的修为便是再强些,也赶不上早已内蕴乾坤的齐渊王,更遑论齐渊王尚且还有黑面大军。
单人只剑,你难道能破甲二十万?”
陆景似乎是想要听听这神秘的大司徒究竟要说些什么,他仍然手中握剑,站在原处。
“西去西域三十六国,楼兰城中长公主手握大军,大伏成国公是唯一没有在灵潮之战跌落境界的国公,西域三十六国中亦有强者……
除了这些人物之外,大伏中山侯荆无双率领三十万铁骑大破西域叛贼,中山侯又得了百山机缘,成了天下最年轻的大龙象,你尚且不足以与他争辉。”
“离了这人间天下,你去百鬼地山,因亡人谷一事,那阎罗殿殿主自然要杀你。
你去海上妖国,书楼六先生曾经虏了妖国公主不知所踪。
你书楼先生的名头,想必早已传到海上妖国。”
“陆景,你难道还要去那天上不成?”
陆景静静听大司徒所言,眼神忽有些变化,正要开口。
大司徒却摇头道:“北秦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俱都是大烛王之奴。
陆景,你可愿为奴?可愿与道不同之辈一同奴役北秦百姓?”
陆景并不回答大司徒,终于开口道:“大荒山前重安三州,我可能去否?”
大司徒颔首:“自然能去。”
“只是……那位天戟混去一轮大日的盖世豪杰将死,天下修行者都知道重安三州有一场大动荡、大劫难。
你前去重安三州,那场动荡、劫难便会来的更大些。
以你的为人,不会去重安三州。”
陆景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
“大司徒,想来你也不愿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话,便直说你的来意便是。”
向来礼仪兼备的陆景这般不耐烦,令大司徒有些羞愧。
但他依然面不改色,道:“活着总比死了好。
天下、人间必有其难,圣君也好、首辅也好、剑甲商旻也好、观棋先生也好……乃至那北秦大烛王俱都有救世之志,不过是理念之争罢了。
观棋先生已死,那太玄宫中的蓝辉越发暗淡。
圣君需要你斩仙,你杀了七皇子也应当出了些气,何不自缚入宫,向圣君请罪,再入那棋盘,斩得大龙归!”
陆景神色一动。
申不疑符甲下的面孔猛然一皱,褚国公神色阴郁。
此间却有许多人面面相觑,有些人甚至已然点头。
“陆景先生是真正的大伏天娇,死一位陆景先生,是大伏的损失,也是天下的损失。
大司徒可为你说情,陆景先生何不束手,谋取一条生路?”
有一位文臣高呼。
其实,便如同大司徒所言,太玄宫中那湛蓝色的辉光越发暗淡了,就好像是将要坠落的星辰。
蓝色辉光代表着观棋先生遗留的残魄。
天上三星中……道道星光落下,那星光中一座飘渺的城池高高悬空。
那飘渺城池上,有人满含泪光落目。
“楼主……归天上来!”
星光夹杂着风声,似乎是在呼啸。
观棋先生那一缕残魄并无回应。
陆景抿了抿嘴唇,举目以望,他隐约看到了观棋先生蓝色的身影正在消散。
他看到楚狂人手持绿玉杖,巍峨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
“你曾为我捶碎黄鹤楼,我救不得你,却可以为你捶碎太先殿,为你送行。”
“你曾暗中倒却鹦鹉洲,早已还了黄鹤楼的情谊,今日又为我的弟子拦路,是我欠你的情。”
观棋先生原本恍恍惚惚的残魄此时竟然有了些许神志,他盘膝而坐,向着楚狂人抱拳。
楚狂人摇头:“因为我在黄鹤楼中初遇,君有三尺琴,我有数斗酒,我长你许多岁,你却教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时,我未曾见过你这样的人物,只觉你不愧天下最风流。”
“一过十余年,我曾惧怕你回那天上,做那玉仙楼清都君,索性便想着登上天去,锤碎那玉仙楼。
若非鹦鹉洲之变,若非你入了书楼,再不负风流之名,可我仍觉得天下无你这般的人物。”
“却不曾想你未曾回天上去,却因为虞渊炀谷送命,我杀不得崇天帝也救不了这人间。
只能够如你当初那般,捶碎一座太先殿。”
太玄宫中,在那幽暗的阴影里。
有人持大神通、有人持玄宫。
那大伏地官端坐楼阁,如一颗明星高悬。
又有两条苍龙咆哮,一条苍龙如神、一条苍龙如鬼!
漫天的剑影如若瀑布。
楚狂人身后元气如有一条长河,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一手持着绿玉杖,一手虚空一握,手中多出一个杯子。
他朝着虚空舀了一杯,那杯中便尽是美酒。
“你死后,我便只能举杯邀明月!”
邀明月!
朦胧的云雾间,一轮明月忽然高悬。
那明月星光照落,照在太先殿上。
观棋先生先是向着楚狂人行礼,继而又望向陆景的方向朝着陆景徐徐摆手。
仿佛是在与陆景说:“莫要相送,且去吧。”
星光直落……
屹立了四甲子的太先殿突然间烟尘弥漫,轰然一声倒塌了。
太先殿中,始终端坐在高座上的崇天帝依然端坐,烟尘不染其身。
他左右四顾,看到一片废墟。
崇天帝却似乎并不着恼,反而站起身来,朝着观棋先生……握拳、行礼!
那漫天的剑光化作两道剑影。
神术、白鹿骤然悬空,剑身轻鸣,仿佛是在恭送观棋先生。
而那天上的星光更加浓郁了。
“师兄,来归天上!”
星光中传来呼喊声,带着哭腔。
观棋先生眼神越发清明,他轻轻弹指,弹落一条如鬼的苍龙,轻声道:“微之,我早已不再是我,若再有来世,我来做你的师弟。”
“只是……我还是会回这一座人间。”
大秦、西域、齐国、海上妖国、百鬼地山、重安三州乃至那些苟延残喘的小国俱都震动。
大雷音寺、真武山、烂陀寺、大昭寺、平等乡、道宗、东王观、太昊阙、铸剑阁、药王谷,俱都神念纵横。
大烛王、大公孙俱都拔剑静默。
大雷音寺人间大佛、真武山山主,那桃山的道人俱都叹息一声。
太昊阙中,陈玄梧有些担忧。
“这天下最风流的白观棋,是陆兄的先生……”
……
蓝色辉光消散,一条苍龙自太玄宫中飞出。
大司徒有些羞愧。
“以计骗对天下有功者,我活了数百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陆景落泪,他的声音却在此刻传入大司徒耳畔。
“大司徒何必自责?你在等观棋先生残魄消散,我在等这条苍龙飞出太先宫。”
“且以苍龙之命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