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第二天依旧去上学了。不知锟金对夫子说了什么。
即使昨天夫子才说过他应该在家歇一阵不能来,但今天看到他坐在学案前,也并未责难。
被他误伤的傅海小胖子倒真是歇了一段时间才回来。见了他之后各种不服和鄙夷,却不敢再对他做什么。
“文甲下沙东蔡,竹厝山坪山柄。莆禧西沙后蔡,院前南山一铺……”学堂从六言杂字开始教,之后是百家姓、千字文和弟子规。
每天晨读要背昨日的课业,还要学写楷书、隶书和篆体。
许白极其聪明,他在隽春馆的时候被许圆圆教过两三次,认得百十个字。在学堂学了三个月之后便认全了所有汉字,夫子连连称奇。
大概是因为学得好,记得快,本来疏远他的孩子们渐渐和他亲密了起来,连欺负他的孩子头头傅海都主动跟他道歉赔了礼。
这大概是锟金所说的读书有大用吧。许白想。
许白对读书没多大兴趣。
蒙学的书本他基本已经会背,却因年龄限制尚不能去经馆学习四书五经,只得在别的学生念千字文的时候,偷偷找了些小说来读。夫子知他聪明早慧,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加劝阻。
他能看懂些话本小说,看些霍小玉传、崔莺莺传,看了些才子佳人故事,也渐渐知道了感情这种东西。
男女之间相互倾慕爱慕的感情,他未必能全部理解,只是读着生离死别、爱恨情愁有些感慨罢了。
看着李娃传的时候他想到了许圆圆,想到了隽春馆的姑娘们,辗转一生,无非是想有个所爱而已。也不知娘过得好不好……
他也想到了自己对锟金的感情。他喜欢锟金,喜欢锟金抱着他,亲亲他,搂着他睡觉。但似乎和书里那些才子佳人的倾慕之情又有些不同……
回到家的时候许白还想看些闲书,锟金便把那本从梁府偷到的账簿给他当识字书本用,他闲着翻来看。
里面记述了些账目往来,也记了些钱银的用途,比如“收吕银三千参白”,“调中书令驱刘误白”,“按符不表记五金”,“事毕得余酬”之类的,只有只言片语,未能猜得全意。他问锟金,锟金也不明白其中含义,但让他别告诉张玉。
“也许齐头儿能看懂。”锟金有种预感,这里面记述的账目可能牵涉了一件大事。对世间诸事,特别是官府的事情比较熟悉的,就只有行武出身的齐昊和曾在衙门当过师爷的张玉了。
张玉和锟金越来越不对付。
张玉眼见买卖越做越大,便想着由黑便白,盘掉赌坊的生意。
但锟金却不同意。一来盘掉之后他手头便无事可做,当铺的事张玉不让他插手,若让他自己谋个差事,他也不愿去当个杂役受人驱使。二来,他身上有些人命官司,都是张玉帮他善后的。张玉发达了之后便不愿染上这些个麻烦事,若没有赌坊这个利益往来,张玉恐怕更会弃他不管了。
张玉这边则是用完了锟金之后,便想抛掉这个累赘。俩人犯命案的时候,锟金在前面威胁恐吓,张玉在后面诈钱讹银,冤头债主全部都算到了锟金头上。眼下家大业大,张玉想做个正经的生意,洗白那些非法所得,首先便要切断与锟金的关系。
所以张玉左思右想,便想了个下作的阴谋。
他暗地里签了家宅、赌坊和当铺的转手协议,又买通当初与锟金结下梁子的几个小流氓,放出风声说在官府报了案要来抓他。这边他给锟金出主意,先出去躲一阵,避避风头,正好几个马帮的兄弟在临县谋了差事,可以暂且去住一段时间。
“躲过这一阵,我买通官府把这件事压下来之后你再回来。”张玉道:“赌坊只是暂时被查封,事后再开也不是难事。”
锟金在西北横行惯了,根本劝不住,摸刀就要把那几个小流氓血刃了。
“你想想年年。”张玉搬出了许白来压他:“你每次惹了事都杀而后快,满身是血地回来。如果年年撞见了他会怎么想?而且你杀了这几个,官府那边怎么办?还不满城通缉你……你到时候还是要跑路。届时年年看到了你的头像在通缉令上又会怎么想?再者……你不走,官府天天上门来要人,年年的日子怎么过?”
锟金的思维简单,若不是因为舍不下许白,他早就听了张玉的“劝告”一走了之。但现在逃了便意味着许白分开,不逃便会牵连张玉和许白。
他想到许白在学堂本就受人欺负,若官府来抓人,犯下人命案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了其他孩子的耳朵里,指不定会怎么拿这件事欺负许白。他有些后悔自己曾犯下那么多事。如果自开始便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便也能给许白个好名声,二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该多好。
他之前从未想过定居某地安定下来,此时这么想了,却发现这么难。
张玉看出了他的矛盾,“宽慰”道:“我们本可以一起逃走,但现在当铺和赌坊的生意不能说关就关,而且年年的学堂也不能说退就退。你避一阵子回来,一切照旧。年年我来照顾,不会有半点差池。”
一番言语之后,锟金同意暂时去避难。临走时许白尚在熟睡,他摩挲着许白的小手看了又看,末了在他额头上亲了亲,道:“二爹曾经犯了不少事,对不住你……等躲过这一阵,二爹便回来。”
许白正在睡梦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
锟金彻夜跑路。
他前脚刚走,张玉后脚便把全部家当变了现,带着许白一走了之。
“大爹,我们要去哪里?二爹呢?学堂呢?”许白早上起床未见锟金,便问道。
张玉驾着马车一路疾驰,他现在颇有些身家,不可简衣便行。
许白见张玉不回话便有些急了,扒开车帘四处张望着:“二爹呢?二爹为何不与我们同行?”
张玉把塞回车中,敷衍道:“你二爹先走,我们在城里与他会合。”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许白问。
“去个好地方。”张玉答。他想起许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自然不能告诉他打算把他交给齐昊的事。万一小孩子逃了怎么办?
许白信了张玉的话,想着随后便能见到锟金,便不哭不闹地在车里坐着,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着窗外莺飞草长。
转眼间,许白离开许圆圆和魏文书已过了半个寒暑。
离开时是夏末,蝉鸣寂静,草木枯黄,而现在已是春分,万物生长,欣欣向荣。
许白想起上元灯节那天,锟金带他去看灯时,时而把他抱在怀里,时而让他坐在颈上。那一串串花灯像坠在夜空中的繁花,纷繁绚烂,曼妙多姿。锟金黝黑的脸庞在灯芯的摇晃之中,如熏醉了一般。
锟金蹲下身来揽着他,平视着他,问道:“喜不喜欢二爹?”
许白点头,伸手便想揽上他的脖子,却被抓着腰,正了正身形,恢复成平视的姿势。
锟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花灯也坠入了其中,摇曳而流动着,接着深吸了一口气,问话的声音还有些颤抖:“那……愿……愿不愿意……和二爹过一辈子?”他历经腥风血雨,有多少次命悬一线的时刻,都不曾畏惧。但此刻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许白不明白一辈子是有多长,想到能跟锟金在一起便十分开心,于是点点头说:“好。”
他的话音刚落,锟金像终于舒了口气一般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如梦呓般喃喃地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年年……年年……你是爹的……”接着擦过他的耳郭,侧过脸,去吻他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吻和平常的亲亲抱抱有些不大一样,许白能感觉到锟金掠过他脸颊的呼吸变得急迫而热烈起来,连亲吻都变得霸道而粗暴。
现在即将要去的地方,是不是二爹备了新宅子在等他?许白禁不住会这么想,愈加期待了起来。
一路疾驰入了城之后,张玉把许白安顿下来便去找齐昊。
怎料齐昊竟辞了职务不知去处。
这回轮到张玉犯了愁。千算万算甩掉了锟金这个包袱,本想拿许白换一票钱之后远走高飞,但居然没了买主。但他是个精明算尽,不肯吃亏的人。若找不到齐昊,找个其他人卖一笔钱也是一样。
张玉带着牙侩到了安顿许白的地方,骗许白说跟着这个人便可找到锟金。许白听信,便跟着牙侩走了。
“唉……可惜了……”张玉垫了垫到手的银两,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养了那么久,该卖个大价钱……可惜没时间找个好主顾。”若是直接卖给齐昊换赎金的话,依齐昊那个正直的性子,为了他干妹妹的儿子,出再多钱肯定也在所不惜。
现在虽然肯定比卖给齐昊要少了许多,好在许白生了个好皮相,比一般幼童还卖得贵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