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清扫了院子,从包袱里翻出那几页残棋,守在佛堂的火盆边上开始琢磨。他想验证,自己思路上的突破会不会体现在具体的计算上。
此时,普泰做完早课,见天色晦明,干脆回房间去睡回笼觉了。
华安安感到失望。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仍然找不出自己的漏洞。他现在找到了突破的方向,但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眼光还是停留在棋盘表面,无力洞察棋局下面的秘密。
吃完面疙瘩汤,华安安正在刷锅,马修义喜气洋洋来到庙里。天寒地冻,他给孩子们放了假。村里的大户给他结算了当年的束脩。扣去他一年中预支的,足足给了他四两银子,还有两包点心和一瓶村酿烧酒。
马修义打声招呼,扛起扫帚,把华安安隔壁的一间厢房打扫干净。华安安感到奇怪,问他干什么。马修义说,孩子们一放假,他一个人住在二郎庙太过冷清,干脆搬过来住,三个人在一起热闹
房间收拾好,华安安跟着马修义去村里搬行李铺盖。来了这些天,他还没有离开过燃灯寺。寺里来了香客,他也尽量回避,怕村里人议论他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从寺院后门出来,是普泰和尚的一小块菜地。菜地里只剩下几棵葱,被严寒摧残的伏倒地下,已经坏掉了。一条小路穿过荒凉萧瑟的田野,通到村子里。这条路是马修义十几年如一日踩出来的。
寺庙离村子有半里地远近。两人来到村边,这一带都是农家的后院,院墙低矮,古老的槐树下,猪圈、羊圈一个挨着一个,满地都是羊粪蛋。几只柴狗听见动静,就在村里狂吠,此起彼伏,过了半天才消停下来。
沿着院墙走到村南头,就是二郎庙。
二郎庙背靠着一棵大槐树,连围墙也没有,只剩下一间大殿。二郎神的香火在这里被断了供给,殿里除了几排课桌坐凳,空空如也。华安安注意到,这里没有教室必不可少的黑板,不知道马修义是怎么上课的。在大殿的角落,用芦苇稀泥涂墙,隔出一个小房间,就是马修义的卧室。
马修义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大柳条箱,所有的日用杂物装进去还觉得宽松。除了一个洗脸洗脚的铜盆,没一样值钱东西。他把柳条箱塞进床下,常用的衣服铺盖用包袱皮包了起来。
华安安义不容辞地扛起包袱,马修义只好端着铜盆跟在后面。
华安安心想,这就是一位农村代课教师的生活。简单的行李,简陋的环境,简朴的生活,充满坎坷的辛酸人生。
白天,普泰忙着招呼四面八方的香客,或是给虔诚的老太太们讲解经文。马修义把棋盘搬到华安安的炕上,两人一人捂一条被子下棋,其乐融融。
马修义说:“我打算明天去城里粜一些米面油盐回来,你可愿意去吗?”
华安安非常高兴,说:“刚好,我也去王家老店看看有没有我哥的音信。”
马修义不安地说:“那敢情好。住在这乡下小庙,生活乏苦,也亏待了你。”
华安安诚恳地说:“要不是您把我叫到这里来住,我怎么有机会认识你们二位好人?恐怕我还在北京城里喝西北风呢。”
两人展开棋局,华安安执意要让马修义五个子。和这两位角力高手对阵,并且让他们五子,是他有意给自己加压。通过这种方式磨练自己,是探索新思路的重要途径。
他打算通过几百盘棋的砥砺,补足自己计算力弱的缺陷。
因此,棋局一展开,他的棋走得非常紧峭,把弦绷得很紧。想通过不间断的强力攻击,使每颗棋子的效率达到最高极限。
棋子的效率越高,越容易出现一步走错,全盘崩溃的后果。但华安安并不计较输赢,他现在一心寻求思路的突破。
一天下来,华安安连输了五六盘棋。都是因为计算失误而突然崩溃的。
两人下棋全神贯注,忘了帮普泰做晚饭。普泰热好昨天剩下的八宝粥,跑过来叫他俩吃饭,结果守在一旁看棋,也忘了吃饭。
晚饭时,马修义诧异地问华安安,是否故意让着自己。他今天下棋,使出的手段和往日迥然不同。
华安安说,多亏普泰师傅昨天一句话点醒了自己,使他认识到自己棋艺上的一个巨大缺陷。今天改变棋路,就是要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
普泰啧啧称赞,说:“安安已经这样厉害,还能自省短处,加以弥补。日后不是要独步棋坛,天下无敌了?“
华安安说:“惭愧,我以前初入棋坛,无比骄傲,小视当今天下棋手。后来接连遇见棋坛顶尖国手,才发现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浅薄得很。师傅昨天说了一句‘算死对方’,让我茅塞顿开。我以前下棋,总是一占优势就退缩防守,一心想保持优势到最后……”
马修义插话说:“对呀,你这样很对的。”
华安安说:“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害怕冒风险,缩手缩脚,也懒得算棋。一旦遇上角力凶猛的棋手,搞乱棋局后,往往就吃大亏。所以,下棋就要像狼一样,一条线攻击,不把对手撕成碎片就绝不松口。就如师傅所说,一算到底,算死对方。”
普泰和马修义听了,都哈哈大笑。他俩不知道下棋的门道这么多。
华安安潜下心来,要让自己偏于软弱的棋风转为狼一样的攻击性棋风。
现代围棋的成熟之处,正是在形势占优之后,进行全局控制,将不确定的地域尽快定型,早早进入大官子,平平稳稳地把优势保持到最后。这就是俗话说的“缩小棋盘”,使对方无英雄用武之地,失去争胜的机会。这种化繁为简的行棋之道,对棋手的全局平衡能力要求很高。同时,棋手进行通盘对杀的脑力强度也降低了。是一种科学的,以逸待劳的制胜之道。
但是,有一利就有一弊。角力攻杀的强度降低,棋手在这方面的能力也随之退化。一旦遇上棋风凶悍,蛮不讲理的棋手,棋局仍然会被卷入谁都没有把握的乱战当中。角力强的一方,自然占尽优势。
华安安没有受过名师指点,棋风本分,从布局到中盘、到官子,各个方面的技术都很平常。因此,这也是他入段后棋艺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在俱乐部,人家说他攻杀能力弱,他反驳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如今,被普泰和尚无意中点醒,他才真正发现了自己的突破口。其实,他的不足之处还很多,但他目前也只看到了这点。
他现在想要达到的理想目标,是通盘计算,立体攻击。如鹰击长空,随心所欲。他的攻击要像狼一样凶暴无情,这是对自己以往软弱棋风的报复,也是对蹉跎命运的一种无意识发泄。
普泰和马修义对华安安追求棋艺新境界的执着非常钦佩,连声夸赞他年少有为,志向高远。马修义取来烧酒,提议为华安安早日成为国手庆贺一番。
普泰知道僧人喝酒是违反戒律的事,但他想想华安安不是外人,也就坦然地端起酒盅。
马修义呵呵笑着说:“安安,和尚喝酒的事你可不敢说出去。”
华安安心想,在我那个年代,和尚招摇过市,连整扇猪腿都敢买回去,这算什么事?
他现在打定主意,即使祝子山带着荣华富贵来找自己,他暂时也不离开寺庙。他要留下来,一心一意和这两位角力奇人切磋,使自己的棋艺达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种修炼需要多长时间,他不知道。大概估算得三五百盘棋吧。
第二天,等到日上三竿,天气暖和了,马修义和华安安一人背一个布口袋,去北京城买日用品。算算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穷人也要吃顿饺子。
艳阳高照,小路上的冻土已经化开,变得泥泞不堪。
华安安问:“表舅,您老离家十几年,也没打算回去吗?”
马修义开朗地笑着说:“江西到此地何止千里?没有几十两银子做盘缠,我如何回得去?一路乞讨回去,又辱没斯文。就算回到家,身上一文不名,还不如老死在这里。”
华安安问:“您家里还有亲人吗?”
马修义说:“有糟妻一个,儿女一双。我出来时,父母都已谢世。还好,我时常在江西会馆托人捎信回去。我儿也有你这般大了,在家乡考了童生。女儿早已出嫁。我也无甚牵挂了。”
华安安暗下决心,一旦有机会挣到银子,一定要帮马表舅风光体面地回江西老家。从表舅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为名利奔波,但却穷困潦倒,落魄无羁,有家不能回。在这个年代,考取功名真的只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吗?他想不通,只能把这解释为时代的限制。
两人进了西直门,先来到王家老店。虽然只离开几天,华安安却觉得这里完全陌生了。
王三哥告诉他,前两天,费保定来找过他一次。至于祝待诏,没见来过。
华安安一听费保定找过自己,心里顿时热乎乎的。
“费爷没留下什么话吗?”
王三哥摇摇头,说:“我看他拎着酒葫芦,想是来找你喝酒的。见你已经离开,也没说什么话就走了。”
离开王家老店,两人横穿北京城,径直来到江西会馆。这里位于积水潭,是京杭运河的漕运终点。南方各省的会馆、商馆比比皆是。
马修义熟人熟路,直接进了会馆,这里都是他的老乡。华安安心想马表舅可能会嘱托人家一些私事,自己凑到跟前很不方便。而且,见人就要寒暄客套,还要来回行礼,他也不自在。因此,就呆在门廊等候着。
过了很久,马修义才走出来,说:“他们要拉着我吃酒,我惦记你在门外等候,干脆告辞出来了。”
两人又来到菜市场,马修义解嘲着说:“我辛苦一年,攒下五两银子,全给家里捎回去了。”
华安安最怕听到提钱的事,因为他分文没有。受到两位老人的招待,他只能说些日后图报的空话,自己也感到没趣。
两人买了五斤米,五斤白面,和十斤黑面。马修义又割了二斤肉,都是厚厚的肥膘,华安安看见都觉着眼晕。这趟采购下来,花费了将近一两银子。华安安见马修义把剩下的几钱小银粒认真地用手帕包好,塞进怀里。他推测,这大概就是下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一回到庙里,马修义把肥肉拿进灶房,用盐涂抹一遍,拿绳子一吊,想找个老鼠吃不到的地方挂起来。找来找去,竟然把肉挂在佛像的后面。普泰惊得变了脸色,连忙叫华安安把肉取下来,另寻个地方去挂。
马修义哈哈大笑,嘴里说着“没用的和尚”,在自己房门后边楔了两根木橛子,把肉和草鱼挂上去,又找了几页经文遮盖住。他对和尚和华安安说,这下过年有盼头了,天天看着墙上的鱼肉,睡觉也流口水。
华安安觉着自己对人家一无所助,还要分食两人碗里的饭,感到非常不安。此时此刻,他热切地盼望祝子山能奇迹般出现,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大家一份惊喜,也给自己挣点面子。
早晨,马修义从村里借来一把砍柴刀和一条麻绳,领着华安安去山下砍柴。庙里取暖的火盆,烧的是木炭,是和尚化缘化来的。平时做饭烧柴,就得自己去山下捡些树枝来烧。
两人走过结冰的旱河,只觉得晨风凛冽,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清晨的原野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霜,不经意间,人会以为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香山迎着初升的朝阳,慢慢褪去夜晚的寒意。满山的苍松森然岸立,大片暗黄的枫树给山上留下晚秋的遗痕。
早饭前,两人捡的枯枝败叶就有一大抱。华安安玩的兴起,他终于找到一件能体现自己存在价值的事情。马修义看今天的柴禾够烧了,就说明天接着来捡。华安安非常痛快,说:“以后我一人来捡,我把庙里的柴禾全包了。”他不是个爱吃白食的人。
从这以后的每天清晨,他都冒着严寒在山下捡柴,并乐此不疲。
白天,他和马修义坐在炕上下棋,晚上,又和普泰在火盆边下棋。他对棋艺新境界的热烈追求,渐渐有了回报。几天下来,他对棋形中隐藏的秘密手段看得更清晰了。虽然算路深度没有多大突破,但他和两位老人对局时,再也不会轻易崩盘。
以他专业棋手扎实的基本功,算路深度的挖掘不是问题。突破固化的旧思路,才是他所要翻越的一道藩篱。
每天清晨,他匆匆扫完院子,就兴冲冲地扛起柴刀和绳索,嘴里哈着白汽,踩着坚实的冻土,来到固定的砍柴地点。凛冽的寒风使他的头脑更清醒。他会反省昨晚下棋的体会,洞悉自己微小的进步,为今天的棋局寻找新的思路。
他曾经畏惧这寒冬,现在他把寒冬当成磨练自己毅力的最佳环境,并且豪情满怀地想要征服它。
临近年关,马修义忙碌起来。找他写春联的村民越来越多,他每天也能收获各种各样的谢礼。有花生、瓜子、核桃、干枣,以及白菜、萝卜、黄豆等干鲜食粮。庙里的伙食也为之改观,面疙瘩汤里有了花生仁、黄豆等稀罕物。
马修义一忙,华安安无所事事。干脆,吃完早饭接着去捡柴,或是对着棋盘,潜心研究自己的新思路。他确信,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自己已经踏入一个崭新的殿门。这是他早就应该进,却失于懒惰和机缘而迟迟没能进入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