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我和张毅有说有笑,走得颇慢。我们都是神经大条的人,心情丝毫未受今日这些意外的影响。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在笑,说的也都是些他和三少小时候的趣事。
原来三少从小便不爱习武,倒喜欢钻研算术及从商之道。古时商人被轻视,为了这事也不知道挨了彦叔叔多少打。张毅小时候却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那时他长得又黑又瘦,在私塾常被学长欺负,倒是三少常常护着他,陪他挨打。一次被狠狠羞辱之后,才决心弃文从武,遍访京城江湖能士,学了一身功夫。十二岁上遇到一位高人,见他如此好学,又憨厚可爱,便指点了他一二。从此武艺大进,二十岁时已经是京城之内无敌手了。
那位高人便是张毅先前说的,独创流云步法的海外隐士,江湖人称一指仙。这位一指仙先生除了武功出神入化,医术也非常高明,又生性豁达,见到有缘人便传授所学。大多数学子只是得他略略指点,便名扬江湖。
而他正儿八经收的徒弟却只有三人。大徒弟便是文怡的父亲,云溪山庄的庄主诸葛冉。二徒弟楚玄不擅武,却精通医术,四处行医,神龙见首不见尾。而真正得了一指仙真传的却是年纪最小的三徒弟。奇怪的是,这个一指仙最喜欢的徒儿,似乎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有人向诸葛冉和楚玄询问这位师弟的事,两人只是笑笑不答。因此至今江湖上只知道一指仙有个最得意的小徒弟,却连这个小徒弟的名字都不晓得。
正说着,已到了将军府偏门门口。我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拱手告别,惹得张毅又大笑了几声。
"笑什么呢,也不等着小爷!"
三少换了套素色长袍,自远处赶来。目光炯炯、精神奕奕,除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点看不出是受了外伤的样子。
“还以为你只顾自己快活去了呢!”张毅哼了一声道。
三少坏笑道:“本来是要的,但是爷改主意了。要是被我爹看到韦大小姐跟着你这混小子回来,只怕爷我旧伤未愈又要添新伤了。”
他看出我心中的讶异,轻松地说:“自小被我爹打惯了,这点伤小意思。”
“现在也没被少打!”张毅在一旁添油加醋。两人免不了又嬉笑打闹一番。
目送张毅离去,三少突然转头对我说:“问吧。”
我淡淡地道:“有什么好问的?”
“君醉、尘香的事,还有长公主。”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道:“身怀绝技,屈居于烟花之地,必有苦衷。我若当面问未免唐突,若背后问又未免小人了。至于长公主么……论礼,我是你家三礼九聘请来的准媳妇儿;论情,文怡是你心中所属。要是长公主单相思这点事儿也要过问,那我可以到大门口去摆擂台了。”
他脸上又出现了我们初见面时那种讶异表情,这一次久久停留在脸上,半晌,才问道:“你究竟是不是十年前我那个小宝妹妹?”
“不是!”我回答得很肯定,“我是你十年后的小宝妹妹。”
他笑了。美男之笑,倾倒众生,如春风化雨,如初夏艳阳,如晚秋夕照,如冬暖冰释。我暗自思量,这副皮相,难怪长公主会单相思,难怪大门口会变成“菜市场”。
美男不光是笑,还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有力、稳定,害得我的心象小兔子似的蹦达了几下。
“小宝!笑笑!怎么才回来!”
听到林姨的声音,我才醒悟原来美男又在演戏,我只不过是戏中的一个角色而已。
“京城好玩么?”
林姨拖着彦叔叔的手,边问边挤眉弄眼,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彦叔叔似乎有些尴尬,左顾右盼作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眼角瞟到我和三少时,泄漏了关切的情绪。
三少握着我的,正是那只伤手。他将手笼入袖中,越是这样,林姨越是往他的手上看,脸上似笑非笑,眼中隐有深意。
我暗叹了口气,送佛送到西,既然莫名其妙的被带入这场戏中,作为临时演员也要有艺得不是。
于是软软往他身上一靠,顺势将他整条手臂藏在身后。他身子微微一僵,腰腹间的肌肉有些绷紧,热力直透过来,嗯……还蛮性感。我暗骂了自己一句“不专业”,忙收起心猿意马,全情入戏。
我微微低了头,羞涩笑道:“小宝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林姨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彦叔叔也似乎松了口气。
“我就说他们俩是天生一对儿。”林姨捏了一把彦叔叔的胳膊,笑道。
彦叔叔袍袖一甩,板下了脸训斥道:“在晚辈们面前……拉拉扯扯,成和体统!”
林姨笑着戳了戳他的脑袋,手指刚要触及皮肤,便被他一把抓住,眼中似怒还笑。两人一把年纪,竟象小孩子般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走了。
“谢谢。”三少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啊?哦。”我正在感慨自己在现代那会儿怎么没去投身演艺界,听到他声音,才缓过神来,道,“小菜一碟。”
“你……不介意?”他竟然有些小心地问。
“介意什么?”我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又是“男女收受不亲”在作怪。古时女子最重贞操,牵个手都会怕怀孕。看着他那副认真相,我哑然失笑,“这副臭皮囊只不过是老天借我一用,介时便要归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他没有说话,眼神晦涩复杂。
“我只会娶文怡。”他说得很轻,但很决绝。
我想起管家王旬的话,忽然就看懂了他的眼神,若他不是执意要娶她人,又何须说什么“介意”。心沉了一沉,终于作了那个一路之上一直在犹豫的决定。
“我们谈个条件。”我昂了头,尽量用稳重沉着的语气说道。
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再不似刚才那么紧张,眉毛一挑,道:“说来听听。”
“我是个女人,又曾许配给你,就这样走出将军府的门,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可怜奶娘也要跟着我受苦。”
他顿了顿,道:“我明白。条件随你开。”
我听了这话,心中有些气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来要钱的么!
但是……我他娘的就是来要钱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借我二百两银子,没有利息,一年之内还清。一年之后,我们两清,我不再是你的未婚妻子,以后也不会再想见到你。但是一年之内,我仍是将军府唯一的准媳妇,此间你与文怡要互相受礼,外人面前我们还是恩爱和睦的样子。看来我们都挺要面子,既然我陪你演了一场戏,你也陪我演一场吧。”
他一直在认真听,此时笑了笑,道:“你只演了一盏茶功夫,我却要陪你一年?”
“你没有损失,至多也就是跟文怡等上一年。我却要赔上一世名声!”
他一愣,缓缓颔首,道:“好。一切由你。钱银的事,莫说二百两,多少都可以。还也可,不还亦无妨。”
就这样,韦氏生意的起动资金搞定了,还是无上限的无息贷款。可他那声“好”,没来由地打在了我的心上,竟隐隐有些震颤。
我扭头朝自己的小屋走去,那里有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奶娘在等着。
他忙赶了上来,道:“我送你。”
“不必。”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二百两几时来拿?如何支取?”
“记账便可,零支散取。”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耐,扔下一句话,索性小跑起来。
北方不同于南方,端午节过后,正是杭州霉雨季节,京城却已是酷暑炎炎。白天在屋子里已经很难呆得下去,我只好拉着奶娘四处转悠。
古时京城的街道虽有许多看头,但气味却不好闻。尤其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女人们头上各式的头油味,男人们身上的汗臭味,集市上瓜皮菜叶腐烂的味道,尤其是墙根街角人畜排泄物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实在让人提不起一丝半点欣赏街景的兴致。看着路人掩鼻而行、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那套一室两厅的小屋子,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房屋使用前,必须要装修。要装修,就要找一支收费低、手艺好的装修队伍。恰巧府内有个叫顺儿的小厮,他娘舅就是专门帮人盖房子的,口碑还不错,我便让顺儿叫了他娘舅来谈谈。
顺儿娘舅是个老实人,皮肤黝黑,一双粗糙大手上长满了老茧,指甲缝里全是泥,一看就是干惯粗活的样子。他似乎有些紧张,一上来就要跪倒磕头,被我忙不迭地拦住。来将军府对他来说是件大事,顺儿说他还特别赶制了新衣和新鞋。
他听我说了些大致的构想,立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模样,但一听我开出的工钱,便喜上眉梢,拍着胸脯道:“东家您怎么说,俺们就怎么做,绝不含糊!”只是他是个没文化的粗人,要他作精确的丈量、画图纸,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室内设计的任务则落在了我自己的头上。
连日来我没少往工地跑,无外是丈量、制图这些常规工作。在我看来很平常的事,古人看来就很稀奇了。奶娘陪在一旁,不停地问东问西,顺儿娘舅甚至还托顺儿来问我,是不是在看风水。
三少这几日果然守约,人前人后都做出一副对我百般关心的样子。我也信守诺言,跑去找林姨说,父母过世不久,不宜大婚,于是我和三少的婚事,便因我要为父母守孝一年而耽搁了下来。三少心下感激,见我忙于修整房屋,也不多问,只是时常过来,在一旁静静观看,间或端茶送水,若我顾不上吃饭时,他便打发小厮拿食盒来在工地上与我一起吃。旁人看在眼里,无不投来温馨的目光,还真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恩爱小夫妻。
而三少看我的目光,由最初的有些讶异,变作非常吃惊。当我把完整的一套图纸拿给顺儿娘舅看,并且画了几张局部的三维效果图的时候,顺儿娘舅和三少的眼神,彻底转成了钦佩。
三少憋了这许多天,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这屋子,究竟用来做什么的?”
我俯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的脸色顿时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变换了数次后,又忍不住问:“这种事……要黎秀才这书生来做甚?”
不愧是精通商道的人,每个问题都问在要害上。我又附在他耳边说了一段话,他顿时表情怪异,脸逐渐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捧腹爆笑起来,冲我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
看着他这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我跟他的婚约是假的,但作为一名古代贵族男子,能接受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从事这类事情,并且以实际行动表示支持与鼓励,孺子可教哇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