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过去,手指颤抖着,从孩子的手里拿过书信,一行行的念了出来:“长风亲启:烟霞湖畔相见,一夜即是永生。当日与君诀绝,竟成天人永隔。与君有子,取名怀夜,愿君记取。从今后,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他眼眶里泪水涌了上来,颤抖着念完最后五个字:“薛晚晴……绝笔!”
他蹲下身,看着脏头垢面的孩子:“怀夜……我的儿子,你受苦了!”他将孩子一把紧紧抱入怀中:“当日我与你娘亲在烟霞湖畔相遇,彼此相爱,你娘亲身患绝症,不愿连累于我,一夜之后,她便悄然离去。没想到,她竟然有了我的孩子,七八年了,竟然长的这么大了!”顾长风满怀欣喜的看着自己的第二个儿子,用手指擦了擦他脸上的灰尘,泪水纵横:“怀夜,怀夜……与你娘亲长的真象啊,顾某此生,当永怀此夜!”
他牵着怀夜的手,走到顾倾城面前:“来,倾城,叫怀夜弟弟!”穿着织绵绣花大红寿星服的顾倾城却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满怀敌意:“爹,你和娘亲从小到大,都只有我一个,都只疼我一个,我不要这个弟弟!”
那个叫做怀夜的孩子,他的弟弟,却没有作声,只是用又阴又冷的目光沉默的注视着他,那目光,象一条蛇般让人毛骨悚然。
顾老阁主还沉浸在喜获一子的喜悦中,拉着怀夜:“倾城,这是你二娘的儿子,也就是爹的儿子,你二娘现在死了,他是你的弟弟,你要照顾他。”
顾倾城瞪着怀夜:“他不是我的弟弟!爹,谁说他是我的弟弟,没有验过血,仅凭一封书信,谁知道他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那封书信的笔迹,我六岁时就会摹仿了!”
十岁儿子嘴里吐出的话,倒是叫顾长风心中一惊,不错,他方才见到亡逝的薛晚晴的绝笔,大悲之下复又大喜,一时竟忘了滴血认亲这一节。反倒是十岁的顾倾城提醒了他。
现在,他要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滴血验亲,以证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的真假。
下人拿来一碗清水,顾长风割下了自己中指的一滴鲜血,滴入碗中。七八岁的孩子想也不想,一口咬破自己的食指,也将血滴入碗中。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厅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那碗水中,两滴鲜血在水中浸润开,然后慢慢的,融合在了一起!
不待顾长风发话,怀夜已经自己走到顾倾城面前,身子一躬,恭恭敬敬拜倒:“薛怀夜拜见哥哥!”
顾长风早已喜不自胜,望天长叩:“多谢顾家列祖列宗,让顾家又多一子,从此倾城与怀夜兄友弟恭,将临风阁发扬光大!”
宾客们纷纷道贺,今日既是少阁主十岁寿诞,顾阁主又添一子,临风阁实是双喜临门!有嘴快的武林人士,已经叫怀夜二少阁主,这个称呼似乎让那个十年来一直被人称作少阁主的顾倾城愈加不快起来。
顾长风拉着怀夜的手:“怀夜,你从前是跟娘姓,现在认祖归宗,从此要改名叫顾怀夜了!”七八岁的孩子却摇了摇头:“娘亲带着我一人,孤独病逝,怀夜感念娘亲之恩,仍愿叫做薛怀夜,请爹爹恩准!”
顾长风面有难色,于理而言怀夜确实已经认祖归宗,应当改回顾姓,于情而言他愿仍复旧姓以此纪念死去的母亲,却又叫人无法反驳。
怀夜见父亲不置可否,便又走到顾倾城面前:“倾城是顾家长子,将来理应继承阁主之位,怀夜愿追随母姓,从此辅助哥哥,照料阁中事务。”
他小小年纪,一番话却说得合情合理,宾客无不点头,顾长风却之不过,也只有答应了下来。连带顾倾城对弟弟的敌意,也小了许多。
只不过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却似乎是各怀心事,明合暗斗,始终无法兄友弟恭起来。
就在大家纷纷为顾倾城祝贺生日,献上各色珍贵新奇贺礼的时候,临风阁门外,却忽然又闯进来两位不速不客。
这两个人风尘仆仆,面容肃杀,扬言一定要将薛怀夜杀死,只要临风阁交出薛怀夜,余者概不相干。
当日在场武林各派人士众多,有人看出来人武功路数乃是川西大盗中的两人,号称平阳虎与卧山虎。
薛怀夜站了出来,小小年纪,却全无畏惧,说道:“你们无非就是抢走了我爹送给我娘的紫玉钗,怕我说出来,想要杀我灭口,所以一路追杀我,现在你们既然追到这里,我就算拼了命也要将我娘的紫玉钗拿回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小的匕首,对着两人。那把匕首长不盈尺,看在武林人士眼里,不啻一件小小的儿童玩具,但这孩子小小年纪,勇气着实可嘉。
那两人面面相觑,怒喝道:“什么紫玉钗?你爷爷不知。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拿命来!”一刀一斧,向薛怀夜砍了过来!
薛怀夜面对两名凶恶的大盗,握紧匕首正要迎上,一人却轻飘飘的闪了过来,挡在他身前,正是临风阁七堂之一的御风堂首座冷焰。
冷焰负手于后,淡淡道:“如今怀夜公子已经认祖归宗,便是我临风阁的二少阁主,他的事,自有属下服其劳。二位有什么本事,一起招呼过来吧!”
那二人愈加恼怒,刀斧交加,一起砍了过来。冷焰一手负后,只出一手,便轻松化解了两人的招式,他一手抓住平阳虎的手腕,以平阳虎之刀击卧山虎之斧,刀斧相交,一齐折断,摔了出去。
那两人没了兵刃,便如没爪的老虎一般,被冷焰接连重伤,冷焰踏前一步,正要一手取了两人性命,却被顾长风喝住:“今日乃是倾城生日,杀之不吉,饶了他们的命,让他们去吧。”
那两人仓惶逃下山去。
两日后,这两名恶盗,却被人发现淹死在北高峰山脚的涧水里。
似是被人强按着头淹死的。
顾长风叫来冷焰和薛怀夜,却不是冷焰所为,竟是薛怀夜半夜偷偷跟了出去,将重伤的两人强行按在水里淹死的。
“若不杀了他们,他日他们必定寻仇,临风阁虽不惧,却也不可让这等恶人猖狂,这两个恶盗向来奉行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孩儿这么做,也不过是以子之道,还施彼身。”薛怀夜还振振有词。
顾长风大是无奈。怀夜与顾倾城一样虽然都是他的儿子,人才武功,样样皆是出众,但若论到心机狡辩,薛怀夜似乎竟还在兄长之上。
顾长风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转眼两年过去,顾长风旧疾发作,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起来,临终之前,将薛怀夜托付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南海神尼。
南海神尼佛法精深,乃是世外高人,偶尔云游至此,看见薛怀夜颖悟过人,甚是喜欢,说与薛怀夜大有缘法,便要将他带走,随自己在南海餐霞岛上修行,以化解这孩子先天生来的一股戾气。
南海神尼修行极高,门下弟子俱是出家修行,极少收化外之人,她既然肯开口收薛怀夜为关门弟子,顾长风也正为两子之事不放心,弥留之际,便将薛怀夜托付给了神尼。“我这两个儿子,天资过人,一时瑜亮,将来必有一争,我实在是不放心哪!”这是顾老阁主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冬去春来,夏月秋花,岁月轮转,物换星移。十四年过去,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而今再次回来的二弟薛怀夜,将以何种面目出现?又怀着何种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