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萱!听到这个名字,人群中有一个人握杯的手指抖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倾了出来,溅在他瘦削白晰的手上。
那是个温文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衣袍,腰带上佩了一块鹅黄色的暖玉,他身上的衣服佩饰,无一不精致华贵,他的脸看起来精美如玉,阳光从侧面射过来,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淡而温润的微光里。若不是他身上还佩着一件同样精致的剑,别人真要将他当作一个足不出户的文雅书生。
杯中的茶水溅湿了手指,温文的年轻人看起来却并不在意,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缓缓的擦拭着手指。他看起来是个极爱整洁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没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茶楼中,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在偷偷的瞄他,而他却仿佛毫不在意。
“沈萱,”温文的年轻人沉吟着,咀嚼着这个名字,似有所思,然后他慢慢执起桌上的细颈茶壶,将茶水倾入杯中,倾满:“莫不是那个‘相识满天下,知己无一人’的游侠沈萱么?”他将茶杯端起,注视着沈萱:“我听说你最要好的朋友,便是临风阁的阁主一剑倾
城顾倾城,可惜——,他不惜为了杀死与自己争夺阁主之位的弟弟薛怀夜,借你之手除去他,然后再杀了你,人生无常,敌友之间,往往只隔一线,来,为了今日陌路相逢,人生初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脸上浮起温文尔雅的笑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沈萱看着他,半晌方道:“难得歧路偶遇,听这位兄台讲敌友之理,深得沈某之心,今日这杯茶饮尽,愿你我是友非敌。”亦端起面前茶杯,满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叫道:“好!原来是顾倾城的好友沈萱,这么说来,眇目老人说的这个‘血玉指环’的故事,便当是与顾倾城有关了?”说书老人点头笑道:“正是,不但与顾倾城有关,更是与整个临风阁有关。”
他拈了拈胡须,清了清嗓子,整个人群中便安静了下来,只听他以说书的口吻继续道:“那个凭借对血玉指环下了血誓,大仇得报的少年,当日便拜了第一剑客铁中流为师,跟他学习剑术。几年后,铁中流远游而去,少年的剑术却极为精进,打败了江湖上的许多名家,更开创了一代名宗‘临风阁’!”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嘘之声,听着说书老人缓缓道:“少年的名字,就叫做顾西来,他,就是临风阁的第一代阁主。”
“顾西来创下临风阁,凭借从侠客那里习得的高深精妙的剑术,很快就让临风阁迅速崛起于江湖,与七大派分庭抗礼,正在他的声名如日中天的时候,顾西来却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心脏经常剧痛,请了多少名医都查不出病因,整个人迅速衰弱苍老下去,二三十岁的人,看着就象七老八十一样。顾西来心里明白,是他下在血玉指环中的血誓应验,血玉指环来向他索命来了。因为他当时向血玉指环许下的交换条件,便是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很快就死了。”
人群中发出一片讶叹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临风阁第一代阁主顾西来,会在名声鹊起时,死的那么快。
“所以,”说书老人面色凝重,缓缓道:“血玉指环的血誓虽然厉害,但是立下血誓之人,如果想要向血玉指环索要什么,便要向它许下同等的交换条件,在这个故事里,便是以命换命!”
沈萱握着茶杯,久久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有种沉痛的神色,他是想到了身中自己一刀,此刻生死不明的顾倾城,还是别的什么?
说书老人的目光瞟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绕有深意。沈萱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血玉指环的故事,也许只不过是个巧合——纵使当时那个少年不下那个血誓,那位侠客与官府捕快也已经追踪包围了大盗,将他们除去。而一代阁主顾西来的死,也不过是死于一种当世所不知的怪病。只不过,所有这一切,正好被附会在了血玉指环的那个血誓上面。”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有人想了一想,也点头称是。说书老人却面色一变,道:“血玉指环的故事,确实是真的。”有人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它一定是真的?”说书老人微微一笑,满是皱褶的老脸仿佛含满了诡异:“我说它是真的,它就一定是真的。因为,下在血玉指环上的血誓,并不止这一个,所以,”他缓缓的道:“关于血玉指环的故事,也不止这一个。”
“哦?”所有人都惊讶起来,纷纷问道:“还有什么故事?”只有那温文的年轻人犹自崴然不动,略略笑道:“血玉指环乃是极为古老的宝物,传世久矣,自临风阁主顾西来百年以下,又历经几人之手?只怕下在指环上的血誓,岂止一重?”他这话似是自言自语,一边端起茶杯来,又似有意无意间,向远处的沈萱瞥了一眼。
一片嘈杂询问声中,说书老人却已经一边摇着头,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自顾自的将破口瓷碗中的铜钱倒入布袋中,背起胡琴,向门外走去。
他佝偻着身子,还未走出两步,忽听“夺”的一声,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一名矮小的汉子跨过人群,纵身跳到他面前,将一柄长剑插在他面前的一条长凳上,跟着一只脚踏了上去,拦住了他,将一只手伸在他面前,凶神恶煞的道:“你看看爷爷手上这只戒指,是不是就是你口中那厉害之极的血玉指环?”
这汉子身形矮小,形容猥琐,纵然特意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看起来却令人觉得更加滑稽。只不过他手上的那支剑,却令人觉得笑不出来。这茶楼中来往的,有不少是江湖人士,大家都认出了他那支剑,正是临风阁弟子的佩剑!
临风阁领袖武林,凡有所令,莫不遵从!是以临风阁弟子行走江湖,向来都比别派弟子趾高气扬三分。
此刻,那名猥琐汉子正一手握着临风阁弟子的佩剑,一边趾高气扬的将手上戴着的戒指给说书老人看。
说书老人哆哆嗦嗦的,弯下腰,将仅剩的一只眼睛几乎是凑到那猥琐汉子的手指上去,细细鉴别半晌,竟然说出了三个令旁观者无法相信的字:“是真的!”
猥琐汉子一怔,突的仰天放声大笑起来,待到笑够了,方才高举着自己戴着戒指的左手,在空中绕过一圈,伸给大家看:“你们看到没有,这世上最厉害的血玉指环,就戴在我的手指上!”他一把将剑从长凳上抽了出来,一面欣赏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一边啧啧赞叹:“临风阁果然是藏有好宝物啊!”
他手上那枚戒指,果然是黑沉黑沉的,戒指上镶着一枚暗红色的玉,看模样跟说书老人描述的别无二致。众人听他自言自语“临风阁果然是藏有好宝物”,显见他手中的这枚戒指,便是出自临风阁无疑了。
但这等形容猥琐的平常汉子,竟拥有天下奇宝,旁观者心里难免多有不服,更有许多人起了觊觎之念。便有一人站起了身,向着猥琐汉子遥遥一抱拳:“泰山石千寻,久仰兄台大名,幸会幸会!今日有缘相遇,斗胆向兄台借血玉指环一观,以开在下等的眼界!”那人身材魁伟,身形挺拔,站起身来,比猥琐汉子高了两个头还不止。
他根本不知道猥琐汉子的大名,口中却念着“幸会幸会”,一手按在腰间长剑上,向猥琐汉子迈步走了过来。
猥琐汉子似有所觉,目光警惕的注视着他,石千寻离他还有四五步远,他却忽的拔出长剑,剑尖指着石千寻,口中喝道:“不要过来!”石千寻却根本不理他,脚步不停,缓缓逼了过来,手指按在剑上,如同一只猛虎逼向狐狸:“天下宝物,唯有德者居之,兄台既身怀奇宝,何不拿出来,让大家品评品评,谁更能居之?”他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一片讥笑之声,只因说书老人方才的故事,已经勾起了所有人对血玉指环的垂涎,但却没人自问有石千寻的身手,更不敢招惹临风阁,便坐看两人相争。
只见石千寻走到猥琐汉子面前,抱拳一揖:“血玉指环兄台既不肯借,在下便问兄台要了!”他自恃名门正派,开斗之前,先施好礼数,随即以左足支地,右足足尖点地,徐徐一绕,忽的右手拔剑,闪电刺向猥琐汉子左侧!
石千寻身形高大,下盘功夫却极稳,这一手出剑,使的正是泰山派的成名绝技“泰山十八盘”。这套绝技乃是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创,将泰山三门下羊肠十八盘融入剑法之中,势极险峻。他一剑刺到猥琐汉子左侧,猥琐汉子拔剑相迎,“叮”的一声响,他的腰身却极灵活的一扭,一剑出其不意刺向猥琐汉子的右侧,这一剑之势,比方才那一剑,更快更狠!
那猥琐汉子毕竟是临风阁弟子,身手果真不凡,当此之际,身形如陀螺般一转,立刻封住了他的第二剑。
石千寻却丝毫不乱,跟着身形一转,长剑在手中一盘,第三剑刺向猥琐汉子的左肩。他这套“泰山十八盘”乃是越盘越高,越行越险,越转越加狠辣,猥琐汉子堪堪接下他这一招,他已一剑盘转,刺向猥琐汉子的右耳!
猥琐汉子回身不及,眼见便向被他削下半只耳朵,却见他手臂忽的一转,竟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一剑挡下了这极凶险的一招,长剑沿着石千寻的剑身回削,快如闪电,但听“当”的一声,石千寻手中长剑坠地,握剑的食指竟被他削落在地,石千寻捧住血淋淋的断口,瞪着猥琐汉子,却再不敢踏上一步。
连泰山石千寻都败在猥琐汉子剑下,余下无人再敢上前。只因他方才削断石千寻手指那一招,太过诡异,太过辛辣。猥琐汉子一手拄着长剑,看着众人,愈加洋洋得意起来,拍拍胸脯:“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羡慕我手上这枚血玉指环,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又不敢跟我抢,我今天就赐你们一个眼福,让你们见识见识血玉指环的威力!”
他将中指上那枚血玉指环摘下,高高擎起,对着空中喊道:“血玉指环上的神灵,我愿以我的生命起誓,与你交换,我要金镖老镖头易百园一家,全部变成噬血的怪物,让他们一个个生不如死,为世人所厌弃!”
这誓言下得如此恶毒,纵使对血玉指环心怀不轨的人,也机伶伶的从心底打了一个冷战。要知金镖老镖头易百园,乃是江湖武林中所推侠义共举之人,行镖三十余年,无一趟失镖,信守承诺,大小身经八十余战,身上伤痕累累,是以江湖人送“金镖”称号,在他金盆洗手宣布退出江湖之际,江湖中人共铸一枚金镖,赠给他以表敬佩之情。
这样一个侠义守诺之人,而今已退出江湖,却受到如此恶毒的诅咒,稍具正义之人,心中都难免愤愤。只是惧于猥琐汉子方才的武功,和血玉指环的诅咒,谁都不敢出一声。
猥琐汉子得意洋洋的目视全场:“你们今后谁敢惹爷,便是同易百园老头子一家一个下场!”他说得十分笃定,仿佛已经看见了易家全家变成怪物的悲惨情形。
没有一个人出声。猥琐汉子抄起剑,扛在肩头,大步往外走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异常冷静的道:“易大侠一生侠义,为人公道,我虽与他素不相识,却敬仰已久,你枉为临风阁弟子,持血玉指环行凶,我现在便替血玉指环上的神灵,应了你的誓诺,将你的命交来吧!”
那声音如冰之澈,如雪之寒,猥琐汉子不知怎的,心头一冷,脚步一滞,倏的回身,将剑向身后那人刺了过去!
他这一剑,反身,抖身,翻腕,从一个异想不到的角度穿出,与方才削断石千寻手指那一剑如出一辙,手法辛辣冷酷,却不想那人只是轻轻一翻腕,将手中茶杯翻转,恰恰迎上那一剑,剑尖刺入杯中,茶杯忽然烈开,白瓷的碎片飞起,正正钉入猥琐汉子的眉心和肩头,猥琐汉子仰面倒下,脑袋一歪,便即断了气。
这两下以杯迎剑,碎片杀人的手法,果断利落之极,旁观众人静默良久,忽的爆出一片叫好之声。
沈萱抬眼看去,只见这杀死猥琐汉子的人,正是先前那个温文的年轻人,他此刻在一片叫好声中,仍是不为所动,只是从怀中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细细擦拭方才擎杯杀人的手指。
纵是刚刚杀完人,他依然是如此的风采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