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石室深处

石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三十步远,会出现一枝火把照明。长长的甬道,被火把的光亮照得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后面跟随。

沈萱忽的觉得脊背上升起一股刺骨的凉意,身后,似乎真的有人在跟着他。火把的光亮,堪堪只能照到二十步远,即便他回过头来,也只看到甬道里火光尽头无穷无尽的黑影。

但是,当沈萱往前走的时候,甬道又传来跟他一致的脚步声,细细一听,又象是脚步踏在甬道里的回声。当沈萱停住脚步的时候,那几乎跟他重合的脚步声也就消失了。

这一次,沈萱没有再回头,而是笔直往前走去。不管跟着他的,是人是鬼,他们都在同时走向这座地下迷宫的尽头。到了尽头的时候,一切将无可隐藏,黑白分晓。

他在心里默默的算着,加上所有没有出路的石室,在遇到苏舜泽和秋罗的那间石室,已经是第三十四间石室。这座拥有三十六间石室的地下迷宫,很快将被他走到尽头。但是为什么,苏舜泽告诉他迷宫尽头会是两扇石门呢?

这个答案,在沈萱走到甬道尽头的时候,才豁然开朗。

当沈萱站在甬道的终点时,在他面前出现的,赫然是两扇一模一样的石门!两扇石门呈九十度角,紧紧闭合着,无言的矗立在沈萱的面前。两扇石门后,是两间石室,只不过,一间通往生,一间通往死。

如果打开的是主石室,就可以顺利打开地下迷宫,离开这里。但是如果打开的是另一间石室,他将面临如蝗铁箭,血溅此地。

面对两扇一模一样的石门,到底是选择左边的一扇,还是右边的一扇?沈萱的手几度伸出,将要按住门上的按纽,却又缩了回去。他的目光在两扇石门上游移,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只有一次机会!”苏舜泽沉沉的话语,又在他耳边响起。沈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深吸一口气,将手按在一只按纽上,重重的按了下去。

石门悄无声息的滑开。

里面黑黝黝的,如同山洞,透出诡异和死亡的气息。但是沈萱的心,至少放下了一半,他没有开错石室,这间,就是地下迷宫的主石室!

虽然这间主石室中,也许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和灾难,但是,当沈萱踏进这间石室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踏进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就好象是一卷线,放到了线尾,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所有的故事和谜底,终将在这里,全部揭开。

他踏着沉沉的黑暗,走了进去,走进石室的中心。黑暗中,那个跟随他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在这间空旷而巨大的石室中听起来,响声分外清晰,这回沈萱确定了,那不是回声。

他在黑暗中站定,正准备回身,脑后忽的风声一闪,一柄长剑快疾无比的刺到!

沈萱急忙将身形一闪,躲过那柄长剑,但那柄剑忽的一绕,以无比迅疾的速度绕回,转而向他的左胁刺了过来!

这是何等快捷而诡异的身手!刺出的角度简直匪夷所思,沈萱随着剑身连闪两闪,衣襟却被“嗤”的一声,刺破一个小洞,但是他的手,忽的伸出,铁钳般抓住那人握剑的手腕,用力一掰,那人“嗷”的一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黑暗中有人轻轻抚了抚掌:“好身手!”随着这声清澈如莲花开放般的语声,空大的石室中,四面的高悬的火炬“嗖”的一声,亮了起来。

沈萱这才看清这间石室的样子。这间石室的整个构造,并不规则,也并未用白云石砌壁,而是完全以山石垒成,底下空阔,越往上越窄,看起来象是一朵巨大的荷花花苞。石室顶端,雕刻着一枚巨大的满月,满月之中,隐隐有楼阁连宇,重楼宫殿,那看起来象是九天之上仙子月宫,可是沈萱却有一种直觉,那里所雕刻的,就是传说中的满月山庄!

石室正中,是一面巨大的方形石柱,以汉白玉砌成,约有两丈高,石柱的顶端,刻了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花瓣重重打开,露出里面的莲台。

正是这面石柱的阻挡,沈萱只看见石室里面,五彩斑斓,闪耀着一片琉璃之光,仿佛是大光明处,令人心生向往。

那声清澈如莲花花开的语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谁若是听见那样美好如天界的语声,都十分想知道,石柱后的那个人,长的是什么模样。

沈萱的手松了松,他手中扣住的那个人立刻挣脱而出,五指成抓,抓向沈萱的面门。沈萱向后一让,一掌正要击在他胸口,那个人却忽然大叫着,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沈萱看着那个躺在地上打滚的人,他痛苦的嚎叫着,两只手拼命的抓自己的脸,脸皮上有一层粉屑,如同石灰一样,在他抓挠的手指缝中掉了下来,殷红的鲜血,渗在石灰一般的脸皮上,看来十分瘆人。

“你怎么了?”沈萱蹲下身去,看着在地面上痛苦挣扎的人:“我怎么可以帮你?”那个人忽的停止了挣扎,抬头:“杀……杀了我!”他白石灰一样的脸上,露出血红的眼睛和嘴唇,竟然笑了笑,用手捡起地上的长剑,将剑柄递给了沈萱,剑尖指着自己的心口:“杀了我!”

他的双手上,也如脸上的皮肤一样,呈现出一片白石灰一样的东西,手指一动,就如同粉屑一般簌簌落了下来。

尽管感到诧异,沈萱仍然摇了摇头:“我不杀无还手之力的人。”那人看着沈萱,忽的大口喘起气来,拼命用手去掐自己的脖子,身体在地上扭动挣扎着,然后他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喘息渐渐平止,手也不动了。

沈萱心头一惊,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冰凉。

“他死了。”石柱后的那个人淡淡道,语声平静,却并不象那种杀人如麻的魔头般的冷血,反而有种看穿生死的超然:“他叫叶溶,是满月山庄苏舜泽的表妹夫,自从他娶了苏家表妹后,便得了这种奇怪的白屑病,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他此刻终于死了,也算是得到了解脱。”石柱后传来佛珠捻动的声音:“我佛慈悲,愿他早登极乐!”

沈萱听到最后一句话,心念一动,蓦的站起身来:“你是和尚……”他心头念头电一般闪过,忽的绕过石柱,站在了那人的对面,合手一揖:“大师秋名雪,我们又见面了!”然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凝注着对面的人:“渤海一别,别来无恙?”

那人端坐在一面洁净异常的石块之上,身后一面巨大的莲花宝镜,如同佛陀神光,映出一片五彩琉璃,他却白衣素净,宝相**,手持一根紫竹,轻启丹唇,微微含笑道:“阿弥托佛,贫僧云游四海,自在修行,渤海砣矶岛与沈施主一见,便知有缘,果然今日,又再见面了!”

沈萱目光落在他静如处子的脸上:“大师世外高僧,却为血玉指环而来,与在下结的缘,恐怕是尘缘吧?”

“正是尘缘未断,红尘有事未了,”秋名雪双手合什,喟叹了一声:“沈施主此刻身上,虽然没有血玉指环,但你的存在,便是阻了他人的去路,秋名雪受人所托,来此为他人扫清道路,除去障碍。”

“你要杀我?”沈萱目光澄澄,看着他:“可是受了我大哥顾倾城的托付?我知道,他本是你俗家竹下家族的后人。”

“非也。”秋名雪摇了摇头:“顾倾城并没有想要杀你,想要除去你的,另有其人。”“是谁?”沈萱道。秋名雪却闭目合什,安然不语。沈萱静静的看了他良久,方叹了一口气,道:“原来秋大师化外高人,却亦有挂碍之人。”

他忽然转过头,喝道:“谁?”

黑暗之中,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走到了光亮底下。黑袍披发,竟是冷焰。

“冷焰?你怎么会……”沈萱看到他时,大吃了一惊,话还未说完,冷焰却忽的走了过来,“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沈大侠,你原谅我吧!我那时被秋罗的巫术控制,为求脱困,竟然听从了她和苏舜泽的指使,将苏姑娘掳走,让他们得到了血玉指环。”他膝行上前,用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狠力抽了几下:“沈大侠你几次救我,在这地下迷宫中与我同生死共患难,我……我竟然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事,”他伏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头,直到头上叩出血来:“沈大侠,你若不原谅我,冷某这便长跪不起!”

沈萱蹲下身,攀伏住他双臂,阻止他再叩下去:“冷堂主,你从甬道中一直跟踪我至此,莫非……苏舜泽得到血玉指环后,并未兑现诺言放你出去?”

一提及此,冷焰双目中竟有泪花闪动,又待拜伏下去,却被沈萱大力搀住,只听冷焰恨恨道:“苏舜泽这个背信弃义、禽兽不如的小人,他哄我将血玉指环交给他后,却仰天大笑,冷冷的说,所有知道血玉指环的人,都该死,以这座华丽庞大的地下迷宫作为我们的陵墓,实在是已经让我们得天独厚、死得其所了!”他看着沈萱,道:“沈大侠,他非但不会放我出去,只怕连你,他也要你死在这地底,我们……就算还有一线生机,也要想办法齐心协力逃出去才好!”

沈萱无言,抬眼望了望白玉石块上跌坐的秋名雪,冷焰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见莲花宝镜前的和尚,垂眉闭目,安然独坐,白衣如雪闪耀,散发着阵阵冰冷的杀气。

冷焰的身躯,竟然微微的颤抖了起来:“沈萱,这个人……太可怕!我的焰冰掌,对他完全起不了作用,我就是被他抓到这地下迷宫中来的,不仅如此,就连薛怀夜,也是被他抓来的,他的武功,简直高得匪夷所思,只怕,也远在顾倾城之上!他……是这世上强大得最接近神的人!我们,我们打不过他的……”

事到如今,沈萱才完全明白了苏舜泽最后送他时的眼光和话语。他早已有了足够的把握,令沈萱,和所有与血玉指环相关的人葬身地底,他说过,三百年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这座地下迷宫!

“沈萱,你现在明白了么?”白玉石上垂坐的人缓缓开口,如垂佛音。

“我明白了,”沈萱缓缓的站了起来,看着似乎拥有无穷力量的人:“从我看到活着的顾倾城的那一刻起,我便全明白了。”他顿了一顿,道:“是你,藏镜术的最高修者,秋名雪,救活了顾倾城,并为了他,与满月山庄联手,最终目的便是找到血玉指环。你们想要所有知道血玉指环的人,全部死在这里,当苏舜泽无力阻挡我的时候,你便出现在了这最后一个关口。因为苏舜泽相信,没有人,能从你秋名雪的手中逃出生天!”

白玉石上的人微微颔首:“那你是怎么知道选哪扇门的呢?苏舜泽本来以为,你甚至会打开错石门,根本就走不到我这里。”

“呵呵,”沈萱笑了起来,抱起了双臂:“其实在这两扇门之前,我犹豫了很久,起初我以为选哪一扇门,实在是跟老天赌运气而已。可是后来,”他眼中光芒闪动,现出深思的神色:“我突然想起了在那间石室中,见到的地下迷宫的建造者、三百年前满月山庄的主人苏尧,想起了他的那幅独钓千江雪的画,和他在画上的题字——”他幽幽念道:“题于瑶之逝后,余心亦随之死去,自建此地下迷宫幽居……”

“他自甘自闭于地下迷宫之中,可见思念心上人之切,那么他建造这座地下迷宫,便可能跟他的心上人,瑶之,有莫大的关连。”沈萱道:“我想了许久,最后,直到我将我在地下迷宫中走过的路线,一道道连接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接近于一个巨大的‘之’字!”

听到说到这里,冷焰也不由插嘴道:“我当时在甬道中,已经完全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我最后决定跟着你,沈萱,”他目中露出信任与钦佩之意:“可是,当我躲在你身后,看在那两扇一模一样的石门时,我也完全犯了难,——我实在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该开哪一扇的?”

沈萱微微一笑:“我们最开始的地方,是从‘之’字的最末端出发的,然后沿此向左向上,”他在掌心画出那个“之”字,在一点一横的交界处点了点:“最后,我们就到达了这个位置,苏尧为了纪念‘瑶之’,所设计的主石室,应该就在最后那一点上,也就是我右手边的那扇石门!”

“所以,你就打开了右手的石门,进入了主石室,”冷焰恍然大悟过来:“冷某佩服!”

他的目光忽的一瞬,落到地上死去的白面人身上:“这不是那日易容成猥琐汉子,然后假死复活,最后将我诱到秋名雪那里的白面人么?他怎么死了?”

沈萱道:“一开始我见到他发病死亡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但后来我听秋大师说,此人是苏舜泽的表妹夫,我便明白了过来——只要是被满月山庄家族爱上的人,最后都会被血玉指环上的血誓所咒,得上怪病,不明不白死去,”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叶溶:“若不是得了‘白屑病’,他看起来,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只可惜……”

“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沈萱,”白玉石上,垂目冷坐的高僧如坐伽蓝:“叶溶的死,便是你的前车之鉴,若是你还要执意与满月山庄的苏大小姐相爱,那么叶溶的现在,便是你的将来。”

“我不怕。”沈萱抬起头,昂然而看着他:“若是失去所爱之人,沈萱此生,又与死何异?更何况,笼罩在满月山庄之上的血咒,也许还有解开的一线希望!”“执迷不悟!”白衣高僧叹了一声,一展衣袖,如法华般打开:“那就让贫僧来渡了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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