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天地同寿

——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

绣云急着带少蟾去见二师兄,拉着他来到湖畔,也不见渡头,只有岸边的木桩上随意系着大大小小几条船,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原来,徐大侠的家宅安置于湖中一处岛屿上,当日用过午饭,绣云和几个妇人带着家里的两三个孩童坐了船过岸上来走亲串友。眼下,那伙孩童正玩得起兴,那些妇人也各自觅得亲友正闲聊家常,就连送他们来的那两个艄公也不知躲到哪处阴凉角落歇憩去了。

绣云还在心急似火的四下张望找人,少蟾笑着道:“别担心,让我来。”说着,已经动手去解一条小船。

绣云十分惊讶的望着他:“你也会掌船?”随即又皱起眉,满怀疑虑的盯着那条容不下两人并坐的小船在离岸两三步远的水里微微起伏摇晃。

少蟾明白她怕什么,趁她不留意,揽住她的腰纵身跃出。等绣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稳稳站在小船上,船身竟然一动也未动,她连忙端端正正的坐下去,紧张的注视着少蟾收好缆绳,操起长橹,掌着小船慢慢离开水岸,滑向湖心,却比那些艄公还要稳当。

绣云终于放下心来,满眼倾慕的仰视少蟾:“原来你果真会摆弄这些玩意。我以前不知道二师兄住在水上,头一天到这里,起先我说什么也不敢上船,后来一路都紧紧闭着眼睛,那时坐的船比这条大得多呢。你不知道,他们这里刚会走路的孩童都能下水摸鱼,我却直到昨天才学会跟别人一样好好的上船下船,你没见那种跳板有多窄,我不眨眼的盯着脚下还生怕踩空,那些小孩都不用低头一直跑过去——你又要笑话我了!”见少蟾满面洋溢着笑容,绣云气恼的说。

少蟾含笑摇摇头:“没有。我只在想,以后每次我抱你上船。”

绣云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望着湖水,不多时又心意悠然的说:“其实,我觉得坐着船在湖上也很好,就好像独自一人爬上山顶,或者像鸟儿在天空里飞,很平静,很自由,离一切都那么遥远。”她微微叹了口气:“看他们在水里钻来钻去,好像鱼儿一样,一定很快活。若是你再晚来几天,说不定我也能学会游水。”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教你在江里游水。”

“你连这个也会?”绣云对少蟾更加敬慕,随之脸色一白:“可是江水……不是很急吗?还有许多怪石,一定很危险,你……”

少蟾淡淡一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需要挑选合适的江段。我有时也划船到对岸,去那里的村子或是山上。”

绣云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心驰神往的微笑,想象着未来的生活将会如何多姿多彩,少蟾问她路,她也忘了害怕,轻松的站起身,来到他身旁,给他指点方向,然后便道:“二师兄说,到了夏天,这里会开满荷花,也有许多采莲少女唱着船歌,他家两那位小姐便经常荡舟于此。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又转向少蟾,娇嗔的说:“李大哥,这也算你欠下我的。”

少蟾笑着点点头:“好,我以后一定会带你来看。”

绣云忽然又想到什么:“李大哥,你知道不知道这面水为什么叫忘月泊?”不等少蟾回答,便自顾自的说下去:“因为人们都说,每逢满月,不管那晚天有多晴,月有多明,在这水里也见不到月的倒影,便好像成心要将它忘掉一般。可是我不相信。我来那天,恰好是七月十六,夜里我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我等了整整一宿,绕着岛一直不停的走啊走啊——你猜怎么样?”少蟾从她抿住笑容的面庞上已经看出答案:“我终于找到了!只要你能够耐心等待,而且知道从什么地方向哪个方向去看,自然就能见到月的倒影。那晚的满月很大,很圆,很亮,比中秋的月更美。对了,你说今年中秋我们会在哪里过呢?我一直想要……”

少蟾知道当绣云无忧无虑的时候,就会这样漫无边际说个不停,便不去打断她,听着她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絮语,看着她像鲜花一样神采飞扬的笑颜,只觉得心里无比温暖。

渐渐的,到了岛上的渡口,守候在那里的家人见有船回来,便接过缆绳系好,又递上跳板。少蟾扶着绣云走上岸。

绣云迫不及待的领着少蟾来到前厅,徐老爷、徐夫人以及许多徒弟、子侄都在。徐老爷年过半百,身量不高,极为富态,满脸福相,好似一尊笑面弥勒佛,完全看不出他本是一位陆上、水下功夫都十分了得的个中高手。徐老爷一见少蟾,十分欢喜:“李少侠,真是罕客!难得你有暇大驾光临寒舍,务必要多多住些日子,让小儿们好好开开眼界。”

不等少蟾回答,绣云抢先道:“二师兄,李大哥和我明天就要走。”

“哦?这么说,原来李少侠并非专程前来拜访徐某。”其实,徐老爷早已从玉庭的来信中略知梗概,一见少蟾终于到此,自然替师妹感到高兴,却还要逗弄她。

绣云撅着嘴说:“这次李大哥是接我回归闲庄。他以后一定还会专门来看你。”

徐老爷故意不悦道:“显见着只有玉庭是你师兄,我倒不是了?原先说好要住上三五个月,结果还不到半个月,就这么急着往回赶。”

夫人却含笑推了推老爷:“云儿自幼在归闲庄长大,那里自然是她娘家。你还不知道她有多心急要做新娘?记得四师弟娶亲那天,云儿也吵着要穿一身红,先把盖头偷去藏起来,又躲进花轿里不肯出来,把四师弟急成什么样,多亏玉庭把她抱出来呢。”

“哎呀,都过去多少年了,嫂嫂你还翻旧帐!”绣云捂着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徐老爷那些弟子徒孙却顾不得避忌,一个个忍俊不禁,都没想到这位小师姑还有如此逸事。

徐老爷也笑着道:“云儿,少蟾他一路辛苦,奔波至此,又要被你催着往回赶。你也太不晓得心疼人了。”说得众人又各自暗笑。绣云终于红着脸,不再多说。

少蟾便在徐府留了数日,每日同府中人讲究切磋,取长补短,或是陪绣云泛舟湖上,览秀探奇,倒也十分欢畅。绣云不再提起着急回家的话,只觉得如此这般就很满足。

终有一日,徐老爷说车马、行囊、盘费都已备好,可以随时启程。绣云忙说不要坐车,要骑马。众人都明白她心急嫌车慢,不禁一阵大笑。二人便在满怀祝福的笑声中跨上骏马,飞奔回归闲庄。

这日午后,玉庭正在园中舞剑,忽然瞥见少蟾和绣云已经风尘仆仆的立于自己面前,连忙收住招式,兴高彩烈的迎上前去:“我刚还盘算你们二人何时返回,却比我料想的早了一日。不知是因为哪一个更加心急?”

少蟾忍住笑容,理了理衣袍,上前一步,有板有眼的行了一个大礼:“潼山弟子李少蟾,斗胆请求程庄主将令师妹许配在下为妻。我定会对她忠贞不二,不离不弃,善待她此生此世。”

玉庭朗声大笑:“好!我立刻就去广传遍告,令得普天之下尽人皆知——潼山四侠贺溪龄之得意门生李少蟾,将与我归闲庄的千金小姐林绣云永结连理,万世不渝!”又格外向绣云狡黠的眨眨眼:“云儿,这一回,你尽可在花轿里坐个够!”

那晚,喝得最尽兴的却是玉庭。他最终敛住笑容,情义拳拳的说:“在这世上,我心中最在意的,便是你们二人。这些年来,最令我无能为力的,却也是你们二人。云儿,你需要的,我给不了你。少蟾,我能为你做的,却又明白你断然不会接受。如今,总算皆大欢喜,便是师父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必然心满意足,再无遗憾!”说罢,起身自去,留下那二人共叙情话。

绣云并非满心欢喜,却隐隐显露犹疑之色,许久,才吞吞吐吐的问:“李大哥,你会不会在意,我曾经对……”

少蟾抬手掩住她的嘴:“绣云,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我也知道你要问我的那些问题都是什么。你相信吗?”

绣云点点头:“我相信。你好像总能看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少蟾郑重其事的说:“那么我要告诉你,对于你想问的那些问题,我的回答都会让你安心无忧。你明白吗?”

绣云缓缓点点头。

“好。既然如此,你便不必再问,我也无需回答。你看这样可好?”

绣云快乐的长叹一口气。

次日起,礼庆的诸般事宜便紧锣密鼓的操办起来。绣云盈盈笑道:“程庄主,这些烦冗杂务便拜托你全权打理。不过,有一位贵客,却需我亲笔下书去请。”

玉庭自然蒙在鼓里,少蟾却已料知无疑,便偷偷问绣云:“袁姑娘曾对你言行无礼,她又是……你不厌她,还要邀她来?”

绣云的笑容既温柔又甜蜜:“李大哥,我已经有你了,其余的事,便再也无心计较。我想,袁姑娘的身世也不算顺利,她虽能恣意妄为,心中却未必快乐满足。倘若有人真心了解她,赏识她,细心体贴她,一如你待我这般,袁姑娘一定不会再做出许多无理之举。既然我有幸得与心爱之人结为眷属,自然愿意竭力成全世上的痴情人都能够得偿所愿。”少蟾听了,对她愈加怜爱。

婚期迫近,玉庭亲自带管家去做最后一次采买。忽有家人来报,洪章府袁小姐到,绣云慌忙迎出门去。果然,那位面若桃李,身披云霞的美艳少女正是凤翾。绣云兴奋的拉住她的手:“凤翾,你真的来了!”

“出阁是女儿家这辈子的头等大事,我怎能不来?”凤翾一扬手,身后的白衣奴仆急忙呈上一份精致绝伦的锦缎簿册,她接过来,亲自递到绣云手中:“些微薄礼,不成敬意。”

展开礼单一看,竟连绣云也不禁大吃一惊,转念又想,他们袁家最不以金银为意,便坦然称谢,命自家仆从去点理收置,却亲自领着凤翾来到自己所居院落。

庄中上下男女家人并诸位早到的宾客,一见凤翾倾国倾城的姿容,辉天映地的服束,及那神妃女帝般的气度,皆为之侧目暗叹。凤翾经惯了,自然不为所动,绣云却偷偷撇嘴:“哼,不必忙看一时。若等她做了你们少奶奶,那时才更好看呢。”

绣云便与凤翾同吃同住,待她十分随和,凤翾反倒有了几分拘谨。这日向晚,微风习习,二人并肩坐于游廊下。凤翾素来不会礼辞客套,也不说话,绣云抿住笑容,先开口问:“凤翾,你到底看我师兄哪里好?”

凤翾并不隐讳:“玉庭他固然风流俊朗,英姿翩翩,不过那样的男子我早已见过太多。可是,他能够将心中牵挂的少女深情入画,又为她尽心准备那样一份别有情致的礼物,这般男儿,我此前却从未遇到,此后也再难寻觅。世上的男人,原本就该用如此深重、细腻的心意去疼惜女儿,而不是一味夸赞颜色,争抢占据。”

听她说得真挚,绣云也不由得心有触动:“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师兄送我簪,是因为他将我当作手足姊妹。倘若他却是滥情寡意的男人,或者他品性卑鄙阴险,怯懦无能,凶残冷酷,你又将如何?”

凤翾傲然一笑:“不会。我相信自己决不会看错人,哪怕只见过他一面。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情意,但是我看得出来,那时,你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我只企盼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二人都低下头默然不语,各自想着心事。

凤翾忽然道:“我有东西要给你。”一拉衣领,从颈间扯出一枚玉,摘下来,塞到绣云手里:“我娘留给我的。她说能保佑我与所爱之人美满一世。不过,我的幸福只靠我自己争取,不需要任何人照护。送给你,也算……物归原主。”

绣云低头一看,是一枚形如连理树的羊脂玉佩,便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我很快就要去做乡野村妇了,往后再也用不到这等花哨物事。不如留给真心赏识它的人。”二人相视一笑,彼此会心。

凤翾忽然扭过脸去,低不可闻的说:“那日在醉云楼,我出手狠毒,险些伤到你……我很过意不去……”

绣云十分惊讶,却又倍觉好笑,便伸手去扳凤翾的肩头,她却无论如何不肯转回身,绣云只得凑过脸去,忍着笑问:“这是不是你这辈子头一次跟人家说道歉?”

忽然,只听身后传来朗声呼唤:“云儿,原来你在这里。”绣云连忙起身:“师兄,你回来了。”

凤翾先听有人来,本是背过身去,不愿敷衍,再闻来的是玉庭,慌忙将锦盒藏进袖中,立起身,直面向他。

“这位就是你格外邀请的神秘客人?”玉庭笑着问绣云。

“是啊,她是我的好姐妹。”绣云故意不多说。

玉庭看向凤翾,凤翾也直直的盯回去,紧张的搜索他脸上每一丝神情变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如悬旌,慌乱不堪。玉庭却扑嗤一下笑出声来:“织霞阁的吴掌柜恐怕吃过你不少苦头。”凤翾如释重负,心中连连向菩萨道谢,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滥伤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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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云忽然一惊:“哎呀!我记起一件很要紧的事得嘱咐管家。师兄,你替我陪袁姑娘。”边说边跑。玉庭在她身后笑着喊:“管家被我留在镇上,明天才能回来。李姑爷正在北书房写信呢。”

很快,家人也学着庄主,直唤少蟾“姑爷”。绣云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心中又恼又喜。

花烛之夜,少蟾见绣云的颈间系着一枚白玉,便拿过来细细瞧看,绣云告诉他:“这是凤翾给我的。”少蟾不禁微微蹙眉。

绣云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柔声低语:“李大哥,你不必再为我担心。不管怎样,这是我爹娘留下来的惟一遗物。当初,师父不愿我再与林沈两家有任何纠缠,因此从小到大,每当我想起父母的时候,身边连一样可以寄托思念的物件也没有。如今,我再也不会为爹娘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能够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有多么快乐,他们一定会觉得安心。李大哥,有你在身边,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总会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绣云的神情十分平静、真诚,长久以来,少蟾心中对于此事的种种忧虑终于彻底释然,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的秀发。

婚礼次晨,绣云和少蟾前来辞别。玉庭再见师妹时,她已经换上粗衣布裙,淡扫娥眉,简挽发髻,端庄飘逸的气质果然与往昔那位娇憨少女迥然不同,眼眸中温柔甜蜜的光彩明明白白显露出她是一位新婚少妇。玉庭心中既深感欣慰,又隐隐有几分惆怅,他拍拍少蟾的肩头:“以后常带你夫人回来。”见绣云千言万语无从开口的幽婉神情,玉庭爽朗大笑:“云儿,无论你嫁到多远,始终是我的好妹子。安心随你夫君去吧。”

二人并肩携手,步行回家。沿途之中,每到一处,少蟾便暗暗想,原来绣云再经此地时,却是如今这番情景,心中时时涌起阵阵暖意。

回到山村的第二日清早,绣云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刚要继续入眠,忽然发觉自己正睡在少蟾的臂弯里,她努力抬起眼皮向上看去,只见他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慌忙坐起身,满面娇嗔,刚想说什么,猛然记得二人已经成亲,自己也忍不住要笑话自己,便坦然的躺回去,枕在他胸前,懒洋洋的问:“你已经醒来很久吗,怎么不叫我?”

少蟾忍着笑:“我很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那么安详、平静,好像世间从来都没有烦恼和痛苦。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你。”

“我最喜欢睡懒觉,你尽管看个够。”绣云搂住他的脖子,闭上双眼,忽然又坐起身:“我想起来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功课了。以前师父总怪我贪睡,叫我早起练武。以后你每天早晨都要陪我练剑。”说着,翻身下床,匆匆梳洗穿戴,仍在念叨:“我还没有领教过你的剑法呢。听说你们潼山派的看家本领是□□,十几年前,我只来得及胡乱看过两眼,如今一定要让我好好见识见识……”少蟾只是倚在床头,含笑望着她在屋里忙来忙去,心中十分温暖。

二人来到院中,少蟾将上首留给绣云,她也不客气:“你不许让我。”说罢,亮开架势,毫不含糊的进起招来。绣云虽然武艺有限,见识却不短浅,不出十个回合,她已经看出,少蟾的功夫着实比自己高出不少,便不再有所顾忌,尽心尽意的施展本领。绣云掌中所擎乃为切金断玉的宝刃,少蟾使的不过是柄普通的钢剑,自然要避免交锋,只能去格她的剑背,纵然有此差别,少蟾也无需多费力,因此便自在的欣赏起她的剑法。绣云的膂力始终有限,她的身姿却十分迅捷轻灵,如兔如凫,飘飘欲飞,堪称赏心悦目。绣云也察觉到少蟾眼中的眷意,心中害羞,用剑刃逼开他的右臂,一转手腕,当心便刺,少蟾也不躲闪,绣云恐怕自己有所误伤,再想撤手却为时已晚,心下骤然一阵慌惧。却见少蟾略微侧身,左手双指正捏住剑尖,轻轻往后一带,绣云的宝刃便已脱手,随后整个人顺势跌入少蟾怀中。

绣云推开他,又喜又气,柳眉微挑:“你这算什么招式?”

少蟾无奈的撇撇嘴:“你的剑来势太猛,我一时害怕,胡乱使出来的,没有名号。不过,我却知道你这一招叫做什么。”

“叫什么?”绣云十分疑惑,她也是心思急转,临时起意,本是无名招数。

少蟾故意退离她几步,才道:“你这叫‘投怀送抱’!”

绣云羞得拾起剑便追,却发现院门外已然站立一人,连忙收住脚步,整理衣衫鬓角,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少蟾来到她身旁,浅浅的笑意依然未散,平静的望向来人:“田姑娘,你来了。”

原来小英到此已有一会儿了。她起先看到少蟾的身影,不禁感到淡淡的喜悦,又见绣云随后跑出房门,心中顿时泛起一丝落寞,再瞧他二人拆招过式,你来我往,仿若身生比翼,心有灵犀,十分曼妙动人,小英既满怀好奇想多看几眼,又忍不住暗自神伤,心想:“果然只有林姑娘才堪与李先生匹配。”后来撞见二人亲昵的举止,她满脸羞红,转身刚要走,却已被绣云发现。

小英只好走进院中,浅浅施礼:“李先生,林姑娘……”她忽然瞥见大敞的房门内,一双红烛端端正正立于堂前,这才留意到绣云的青丝已经挽作妇人髻,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改口称呼。

绣云红着脸,急忙说道:“小英姑娘,你就叫我绣云吧。”

小英淡淡笑道:“绣云,我每天都过来看你们回来没有,我怕自己走之前见不到你们。”

“你要去哪儿?”绣云不解的问。

“我……我已经答应嫁给镇上的王掌柜,过几天……就要办喜事了。”

“是你爹爹逼你!”绣云急得上前一步,手握宝剑。

“不是的,”小英感激的望着绣云:“这次是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后来听说,王掌柜他为人很好,他的夫人故世了,便想求一位本分女子作续弦,照顾他一双年幼儿女。我回绝过几次,他仍请媒人来说好话。他愿意将我爹爹接去同住,养老送终,也答应让小芠和他的孩儿一同读塾馆,还为我大哥找了一份体面营生。他说,会像对待正房夫人一样好好待我。所以,我想……”小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绣云听得鼻子发酸,紧紧握住她的手:“小英,你心地这么善良,又这么聪明能干,你的夫君一定会很疼爱你,你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归宿。”

小英露出一丝动容的微笑,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对了,我来是要把这个还给你们。这也是王掌柜帮我寻回来的。”

绣云低头一看,正是当初用来替小英大哥还赌债的那只玉镯。她莞尔一笑,拉过小英的手,将玉镯戴在她腕上:“就算作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你看,如今我再也不需要这么奢华的东西了。”

小英见绣云的打扮果然与自己相仿,周身上下不着一缕金玉绸缎,却愈发显得恬静安适,怡然自得。她心底感动,情不自禁说道:“绣云,你真好。李先生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也……”猛然自觉失言,慌忙缄口不语。

绣云却不以为意:“你放心,以后李大哥和我会经常去镇上看望你和小芠。”

二人相视一笑,小英又向少蟾微微一低头,便转身走了。

绣云站在院门口,目送她走出很远,一如第一次见到小英从此离开那般,心中思绪飘飞。忽然发觉少蟾亦如当日一样,始终在一旁注视自己。

少蟾把绣云拉到自己面前,郑重的说:“绣云,你曾经问过我,如果失去自己最爱的人,会怎样。当时,我确实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不过,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永远错过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痛得不堪忍受。”他捧起绣云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那么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回来。我要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绣云合上双眼,轻轻靠在他肩头。

一年之后,归闲庄再次悬灯结彩,如霞似火,庄主程玉庭迎娶洪章府袁氏千金。凭借程袁两姓在江湖内外,朝野上下的威望财势,婚礼当日,高朋满座,盛友如云,极尽奢华隆重之能事。将有半月,宾客才渐渐散尽。

这日清早,少蟾梳洗已毕,绣云却依然懒懒的偎在床上,拉着少蟾的衣袖,娇慵的说:“李大哥,我觉得有点累,我们在这里再住几天,好不好?”

少蟾微笑着点点头:“好,你很久没有回娘家来,我们就多呆一些日子。”

不一会儿,丫鬟送上早饭,少蟾亲自接过来,端了一碗坐在绣云床前。绣云急忙坐起身:“李大哥,我又没生病,让我自己来……”少蟾却不听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绣云只好咽下去,又慌乱的看向屋内的丫鬟。那些丫鬟早就知道大小姐嫁的这位姑爷最是温柔体贴,因此各自一笑,退到门外。绣云草草吃了几口,仍旧躺下,少蟾也在房内与她做伴,下午又陪她到园中散步。

玉庭正当新婚燕尔,娇妻又秉绝世姿容,自然沉浸于柔情蜜意之中,却也察觉到,尽管绣云依然留在庄内,却越来越少见到她的身影,而少蟾那始终平静沉着的面容上,也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安。终有一日,玉庭忍不住叫来少蟾:“云儿怎么样,是不是生病了?”

少蟾极难察觉的看了伴在玉庭身边的凤翾一眼,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这一年来,她跟我在一起吃了不少苦,所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凤翾忽有所悟:“该不会是……”立刻想起少蟾乃是当世名医,自然比自己这个新婚少妇更有经验,便红着脸低头不语。玉庭本来也有此疑,再见少蟾的神色,心中不禁一沉。

当晚,待凤翾歇下,玉庭将少蟾拉到前厅,直言不讳的问:“云儿到底怎么了?如今我已经成家,心中自然多了一个牵挂之人,可是我对云儿的关心却不会因此淡漠,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烦恼。”见少蟾仍要敷衍,玉庭有些生气:“少蟾,我们相知也有十几年了,我深知你绝不会自欺欺人、报喜瞒忧。难道你就怀疑我是那等临阵脱逃、难当大任的怯懦之辈吗?对我来说,云儿已经起死回生一次。当初,她伤重垂危,所有的人都相信她难逃此劫,只有我坚持把你请来。结果,的确是你救了她。如今,不论云儿再遇到什么事,你还怕我承受不起吗?”

少蟾低下头:“玉庭,你不必着急,我会告诉你。但是,请你不要让尊夫人知晓。”

玉庭一愣:“这事和凤翾有关?”

少蟾慢慢说道:“绣云出世前,她父亲贪杯恋盏,沉溺不醒,她母亲苦闷寡欢,愁肠百结,皆失调养之道。沈夫人身怀六甲之时又遭丧夫巨痛,必然心力交瘁。因此,绣云生来便气血不足,所幸她自幼修习武术,得以强身健体,故而显得与常人无异。只是她再受致命重伤,我虽能救得她一时不死,却难免总会遗有些许隐患。不过现在,她的确只是过于疲累。”

玉庭神情凝重:“原来如此。我师父的内功博大精深,云儿却始终进益有限,我们都以为是她不肯下苦功。以前她时常贪睡图懒,我们都笑话她娇生惯养。原来……却是为此。”少蟾点点头,玉庭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初次听她提起自己出生前的境况,便稍有疑虑。待我陪她探查清楚当时的详细情景,才意识到那些事情对她父母的影响有多么沉重,再联想她以往征象,多少能够确定。这一年里,我与她朝夕相处,每每证实,自己并非凭空妄猜……”

玉庭点点头,咬紧牙关问出口:“那么,以后……”

少蟾淡淡的摇摇头:“现在我也不知道。也许借助修习内功和针石药剂,总可有所补救,她能够长命百岁,只是体质比常人弱些。也许……”他诚挚的看着玉庭:“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告诉尊夫人。绣云父母之事,与令岳总有些关联,我怕她知道之后,会……”

“我不会负疚自责,更不会抑郁惶恐。”随着朗声高语,凤翾从门外走入,二人都想不到她会在此,急忙起身。凤翾看着少蟾:“长一辈的事情,早已尘封土掩,且是他们各随心愿,各得天命,无有是非曲直,后人更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绣云是你的夫人,也是我们的姐妹,她若有难,无论因从何起,只当竭力求解。李少侠,你的医术在当今世上也堪属凤毛麟角,再凭借程袁两府的财势,天下倘若还有一条路可走,便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有何需求,你尽管开口。”

少蟾心底一震,忆起绣云所言:“只有袁姑娘这般人物才配得上我师兄。”

第二日,绣云振作精神,要和少蟾回家,众人便不劝留。绣云拉住凤翾的手:“好嫂嫂,我祝你和师兄早生贵子,多多益善。”说着,笑盈盈的看了玉庭一眼:“你二人这般相貌,若是生下孩儿来,不知该会怎样稀世罕有,绝色倾城。我可等不及要看呢。”

自小到大,凤翾听过最多,也最不屑理睬的,便是旁人夸她貌美的盛赞之辞。如今,听见绣云说得如此真诚,毫无妒意,她却不禁暖意融融,颇受感动,刚想用同样的玩笑回过去,忽而记起少蟾昨晚的神情,骤然意识到,以绣云的情形,恐怕今生今世,都不会有……凤翾心中一痛,平生第一次为不是由自己犯下的过错而感到些许内疚。绣云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意,将手按在胸前,别有意味的眨了眨眼,凤翾便明白是那枚玉佩,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朦胧,却依然笑着,向绣云和少蟾挥挥手。

倏忽间,秋尽冬至。这一年腊月十分寒冷,罹病之人接连不断,少蟾经常早出晚归,整日奔忙,十分辛苦,夜里每每睡得很实。

这一夜,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少蟾似乎觉得有人在不停推自己,懵懵懂懂睁开双眼,见绣云正站在床边,边推边说:“快醒醒,快醒醒。”他立刻坐起身,尚未完全清醒,却在下意识中关切的问:“出什么事了?”

“下雪了!”绣云话未说完,已经跑开,少蟾忽然感到一股寒气刺入骨髓,顿时彻底清醒。他从床上偏头望去,只见临江的窗户大敞着,天色尚未破晓,却可清清楚楚的看到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绣云正伏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伸着手臂去接雪花,一边兴奋的呼喊:“快来看!这么大的雪花!”她的身上,只有睡觉时穿着的单衣单裤。

少蟾一个挺身跃下地,几大步奔到窗边,一把拉开绣云,“砰”的一声重重关上窗户,随手扯过一件衣服裹在她身上,然后才生气的大声说:“你怎么总是这么马虎!”

自从二人相识以来,绣云从未见过少蟾用如此严厉的态度对自己说话,满心喜悦骤然僵在脸上,她红着眼圈,咬着嘴唇,颤抖的说:“我只想……”

少蟾也后悔自己语气过重,连忙镇定心绪,先让她回到床上躺好,又为她多添了一袭衾被,然后用温暖的手掌捂住她冰冷的脸蛋,柔声说:“我只是担心,你那样会着凉。”见她仍是满眼的委屈难过,他淡淡一笑:“你若真的生病了,就算我有扁鹊华佗的神术,也没有办法代替你喝药受苦。”

绣云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想看下雪……”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少蟾见她脸上已有些许红润,又捧起她的双手轻轻摩挲。

“昨日一直彤云密布,我猜是要下雪,夜里醒来几次,刚才,终于看到了……”

少蟾心底又是一沉,却克制住不显现在脸上,只是温柔的问:“夜里为什么不叫我?”

“我看你这几日很累,睡得很香,不想影响你休息。”

少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认真的说:“以后一定要叫醒我,我很想陪你一起等着看雪。”

绣云终于安下心来:“李大哥,我想去山顶,雪中的远山和江面,一定很好看。”

“那要等雪霁天晴,红日高照才会好看。我看这雪至少能下上半日,你再睡一会儿,雪停了我叫你。”少蟾说完,先出屋去,不一会端回一碗热汤,绣云也不多问,乖乖的喝了,不久便沉沉睡去。

少蟾一直守在她身边,几次摸摸她的额头和手腕,见始终没有异样,心中一方巨石才稳稳落地。他一生至今,亲眼见到无数人忍受痛苦,也目送许多人无奈离去,有一些正是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其中也包括他的亲生父母。少蟾早已懂得,不必为那些人力无可改变的事实多费思量,只要将心血全部倾注于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中,那么留下的遗憾就会更少一些。他凝视着绣云沉稳安详的睡容,悲哀的想,恐怕从此往后,当我再看见每一个受苦的人,每一个离去的人,我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却会是那些深爱着他们的人,和他们深爱的人。

午后,果然放晴了,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少蟾叫醒绣云,她已经休息充足,精神饱满。少蟾看着她穿好厚衣,吃饱午饭,又亲手为她系好斗篷。郢南的冬天没有这么冷,这领猞猁斗篷是玉庭特意为绣云求制的。

登上山顶,果然见一派银装素裹,琼雕玉砌,令人心境澄澈。绣云痴痴的眺望天际,忽然脱口而出:“我不要回函阳。”立刻察觉失言,慌忙胡乱掩饰:“函阳虽然是我老家,我又没在那里住过,现在那边也没有林家人了,我和林家又没有来往……李大哥,我想永远都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少蟾当然看穿她的本意,心如刀割,把她揽进怀抱:“我们会在这里一直住到一百岁。”

绣云安然笑道:“李大哥,你比我年长数岁,自然也会比我先辞世,我便放心了。”

少蟾一惊,不知她又要胡言乱语些什么,只是笑着问:“原来你这么心急要做寡妇,想改嫁吗?”

绣云伸出双手,无限怜爱的抚摸着少蟾的脸庞,郑重的说:“李大哥,我决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如果没有我,你便要一个人上山采药,一个人去镇上送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练剑,一个人读书,下雨的时候,你要一个人撑着伞走在路上,傍晚凉爽的时候,你要一个人坐在江边看江水……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比永远失去你,只剩我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上还要痛苦百倍。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要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离开,我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管的。”说着,她将脸埋进少蟾胸前。

“又胡说,哪有那么多‘一个人’。永远都是我们两个人。”却有一滴温暖的泪水悄悄落在绣云的风帽上。

绣云羞涩的笑着:“那我不要孩儿,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好,我有你就足够了。”

“李大哥,这山上的草,我认得差不多了,再也不会张冠李戴,再把你那些医术传授给我吧。以后你治病救人的时候,我也可以帮忙。”

“好,只要你不嫌枯燥,我都教给你。”

“还有,你带着我,还像以前那样四处游历,好不好?你到过的地方,我都想见识一下,你没到过的地方,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自从你成了亲,便安安稳稳的呆在家里,人家知道了,会笑话你的。”

“好,我们去把天下走遍看尽。世间再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会更长。”

绣云心满意足的低声说:“李大哥,你知道吗?我受伤昏迷的那些日子,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中便会充满安宁,有他在身旁,我便会感觉无比幸福。那时,我只祈求自己永远都不会醒过来,希望那个梦永远都不要结束。可是现在,我很高兴你到底还是把我唤醒了。因为,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就看到梦中那个人正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