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内,马诺里有点烦恼。这对他来说可不同寻常。他怎样去追求玛丽娅呢?她与他在旅途中遇到过的大部分女人都不同。除此之外,在布拉卡,人们认可的男女之间交往的行为规范和模式与他生活过的那些城市里男女关系的行为方式完全不同。在这偏僻的克里特乡下,每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有人看在眼里。他在各种场合下见安娜时已完全体会到这一点,虽然他一直很小心,保证不越界,他还是知道自己在玩火。他在安娜身上看到一个女人的无聊与寂寞,她把自己与出生成长的村庄隔开,得到她渴望的地位,出钱请人做原本由她自己忙活的事情。她的地位提高了,却漂流在没有友谊的社交空洞里。以前,对于这样的女人,马诺里乐于满足她。一个女人的眼睛如此饥饿地寻找他的眼睛,张开嘴唇,笑得那么大方:不理她也太无礼了。
玛丽娅很不一样。不仅没有姐姐想嫁到村外的野心,她似乎根本没有结婚的愿望。她跟鳏居的父亲住在一所小房子里,虽然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却一副安于现状的样子。马诺里不想承认,但实际上正是她对婚姻的毫无兴趣吸引了他。可是,他有的是时间,他会很耐心,他确信她迟早会被他征服。范多拉基家的男人从不缺乏自信。他们很少想到世上竟会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很多东西对马诺里都有利。也许最重要的是佛提妮对玛丽娅隐瞒了关于马诺里和安娜的流言飞语。这些流传了好久的故事是从佛提妮的哥哥安东尼斯那里说开的。五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吻对安娜来说什么也不是,对安东尼斯却意味深长,可是被抛却一边的感觉还让他怨恨不已。他瞧不起安娜,她总是怀着邪恶的满足看着她丈夫的堂弟进进出出。现在艾列弗特瑞亚和亚力山特罗斯常居拿波里,很少来伊罗达,他来的次数更多了。安东尼斯不论何时,只要来海边的小饭馆吃饭,他就会向佛提妮报告。海边的小饭馆已成了佛提妮的家。
“他上周吃中饭时至少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他幸灾乐祸地说。
“我不想听你的闲话,”佛提妮为他斟上一杯梅子酒,同时粗暴地对安东尼斯说,“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玛丽娅也听到这个。”
“为什么不行?她姐姐是个荡妇。难道你以为她还不知道吗?”安东尼斯突然厉声说。
“她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所以,如果她丈夫的堂弟来看看她又怎么样?他们是一家人,为什么不可以去?”
“偶尔去拜访是一回事,一旦天天去的话—即使一家人,彼此之间也没有这样频繁地看望吧?”
“好吧,不管你怎么想。一定不许让玛丽娅知道—也不能让吉奥吉斯知道。他受的苦够多了。看到安娜嫁了个有钱人,对他来说可能是最好的事情了—所以你最好还是闭上嘴。我是说真的。安东尼斯!”
佛提妮真是当真了。她重重地把酒瓶摔在哥哥面前的桌上,盯着他。她保护吉奥吉斯和玛丽娅·佩特基斯就像保护自己的亲人一样,她不想让这些恶意中伤的闲言碎语伤害他们。再说她对此也是半信半疑。自从安娜遇到安德烈斯的那晚开始,她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巨变,为什么她会冒险抛弃这一切?这种想法难以理解,甚至十分可笑,而且,她还怀着希望,希望马诺里—安东尼斯下流谣言中的主角,有朝一日会注意到玛丽娅。在欢庆圣吉奥吉斯的圣徒日午餐以后,玛丽娅就不停地谈论着安德烈斯的堂弟,反复说着他们在范多拉基家相遇的点点滴滴。
马诺里好几次出现在村子里。由于他与吉奥吉斯的姻亲关系,他受到布拉卡男人们的热情接待。不久他就成为酒馆里的常客,跟其他人一样,在酒馆的乌烟瘴气下,玩双陆棋,给人递烈烟抽,讨论克里特岛的政局。即使这样一个小村子,只有一条通往更小村庄的路,世界时局也是这里人们最重要的议事话题。尽管希腊大陆上的时势距离这里遥远,还是能燃起他们的激情与怒火。
“都怪人!”里达基大声说,一拳砸在酒吧前台上。
“你怎么能这样说?”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如果不是君主政体,大陆上不会有现在一半乱。”他们就这样说开了,有时候直说到下半夜。“两个希腊人,一场大争吵。”有句谚语这样说。这个酒馆里,一周中大部分晚上都有二十几个村民在里边坐着,争吵多得和坛子里的橄榄一样。
马诺里见过大世面,酒馆里其他人没法比—有些村民甚至没有去过比伊拉克里翁更远的地方,大部分人从没去过哈里阿—他给争论和谈话带来了新见解。他小心谨慎,从不吹牛说自己那些偶然的征服,虽然那才是他旅程中不断重复的主题。他讲的全是意大利人、南斯拉夫人,以及希腊大陆上他们同胞的乐事,娱乐村民们。他的故事很轻松,人人都喜欢他,享受他带给酒馆的欢乐。无论何时,争论稍有停顿,马诺里就会讲上一两件轶闻趣事。人们聚在他身边,让他尽兴地讲。他讲雅典老土耳其人聚居区的故事,罗马西班牙台阶的故事,贝尔格莱德酒馆里的故事,把大家全给迷住了。他讲故事的时候,酒馆里除了排忧念珠偶尔会噼啪响一下外,安静极了。他根本不用添油加醋,事实本身就很有娱乐性。他短暂的被囚经历,在地中海上一艘船里漂流,在南斯拉夫一个港口的后街与人决斗全是真的。这是一个没有责任感,起初毫无挂念的男人周游世界时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说明他狂放不羁,但并非没有爱心。可是实际上是马诺里在讲故事时,不想让人觉得他跟吉奥吉斯的女儿不般配,因此有意淡化了他的故事。
即使安东尼斯,以前只要他老板潇洒的堂弟一现身就躲在角落里,现在也不再躲着了,甚至还热情地招呼他。音乐是他们共同的纽带,加上他们都有几年离开了这个省;虽然他们比一起喝酒的头发花白的男人要年轻上几十岁,在某些方面却比这些长辈们眼界开阔。还是孩子时,马诺里就学会了七弦琴,在外旅行的那些年,七弦琴陪伴着他,给他安全。有一段时间,那玩意儿是他与饥饿之间的唯一界线。以前他经常靠自弹自唱来挣顿晚饭吃,七弦琴是他唯一没有赌掉的值钱的财产。这把珍贵的乐器现在挂在酒馆后面的墙上,当瓶里的梅子酒浅了时,他会走过去,从钩子上取下它,弹奏起来,琴弓把颤动的琴弦发出的乐音送进夜空。
同样,安东尼斯有支木笛,他的希亚波利,在他离开家的岁月中一直陪伴着他。圆润的笛音曾在一百多个山洞和牧羊人的窝棚里回旋,笛声安抚着同伴们的心灵,更寻常的是,笛声帮他们消磨了那些等待观望的日子。虽然马诺里与安东尼斯两个人完全不一样,可音乐是中立的,没有贫富贵贱之分。他们两人在酒馆里能合奏上一个多小时,旋律萦绕,迷住了听众。琴声越过他们飘进敞开的窗内,万籁俱寂中,也迷住了窗内的人。
虽然人人都知道马诺里父母拥有巨大财富,但也知道他早已挥霍一空,村民们觉得他跟他们一样,需要努力工作才能生活下去,他渴望讨上老婆成个家也很自然。对马诺里而言,这种相当安定的生活简单得也自有其好处。虽然来这里不可能看到玛丽娅—这原本是他来这里的动机—他还是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村子。儿时的朋友一直那样亲密,对家庭忠诚,生活方式几百年也无须改变,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如果他得到玛丽娅那样的女人,或者别的什么乡村美女,他的归属感就更完整了。然而,除了村里圣徒日上的庆祝活动外,他很少有正当的机会遇见玛丽娅。
布拉卡这样的小村庄恪守的陈规陋习简直让他发疯。虽然他发现沿续至今的传统正是吸引他之处,可是求婚仪式之隐晦简直可笑。他知道他不能向安娜提起这个意图,而且,他现在也不怎么去看她了。他明白如果他想按计划得到玛丽娅,他就必须打破这种关系。上次他去的时候,不出他所料,安娜显得尖刻暴躁。
“好啊,谢谢你来看我。”她尖酸地说。
“瞧,”马诺里说,“我觉得不该再在吃中饭时候来了。人们开始嘀咕说我工作不尽责。”
“随便你,”她猛地说,眼睛里满是愤怒的泪水,“你跟我的把戏显然玩完了。我猜你现在跟别的女人玩了吧。”
说着她冲出房间,门在她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响声有如雷鸣。
马诺里怀念他们之间的亲密,还有安娜眼中的火花,可是他得准备付出代价。
从那以后,家里没人为他准备饭菜,马诺里经常去伊罗达或布拉卡的小饭馆吃饭。每个礼拜五他会去佛提妮的饭馆,她和斯蒂法诺斯已经从他父母手中把它接管过来了。七月的一天,马诺里坐在那里望着大海那边的斯皮纳龙格。那座岛,形状像个半淹没在海里的大鸡蛋,熟悉得他很少想到它。与其他人一样,他偶尔很好奇,那边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他不会在那上面纠缠过久。斯皮纳龙格就在那边,那不过是一块住着麻风病人的岩石而已。
一盘小小的黑棒鲈端上来,摆在马诺里面前,当他用叉子戳着一条条鱼时,眼睛突然看到了什么东西。在昏暗中,一艘小船从岛那边突突地划过来,小船划过黑黑的海水时,留下一带宽宽的三角痕迹。船上有两个人,当船驶入港口时,他看到其中有一人长得很像玛丽娅。
“斯蒂法诺斯!”他叫道,“跟着吉奥吉斯的是玛丽娅吗?你们很少看见一个女人出海打鱼,是吗?”
“他们不是去打鱼,”斯蒂法诺斯回答说,“他们是运送货物去麻风病隔离区。”
“噢,”马诺里说,慢慢嚼着,若有所思,“我猜总得有人做。”
“吉奥吉斯多年来一直做这个。比打鱼挣钱—也更有保障。”斯蒂法诺斯说,把一盘炸土豆放在马诺里桌上。“可他主要是为了—”
佛提妮一直在周围走来走去,看谈话往哪说。她知道斯蒂法诺斯不是故意这样做,他可能忘了吉奥吉斯不想让范多拉基家的人知道伊莲妮死于麻风病的悲惨事实。
“给你,马诺里!”她拿着一碟土豆块冲过来,“刚刚出锅的,加了咖喱。我希望你爱吃。你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她拖着丈夫的手把他拉到厨房。
“你得小心点!”她警告,“我们都得忘掉安娜和玛丽娅的母亲在斯皮纳龙格待过。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知道她们没什么值得羞愧的,可是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可能不这样看。”
斯蒂法诺斯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有时候脑子忘了,如此而已。我真的有点蠢。”他咕哝着,“马诺里常来这儿,我忘了他与安娜之间的关系。”
“我考虑的不仅是安娜的地位,”佛提妮坦白地说,“玛丽娅对马诺里很有感觉。他们只见过一次,就在安娜家里,可是她一直不停地提到他,至少是对我不停地说。”
“真的吗?那个可怜的姑娘也该有个丈夫了,可是我看他有点游手好闲……”斯蒂法诺斯回答说,“我猜这儿没多少选择,是吧。”
斯蒂法诺斯看问题只有黑与白。他理解妻子在暗示什么,也认识到他和佛提妮可以扮演撮合他们俩的角色。
就在那之后一周,玛丽娅和马诺里会面的机会到了。马诺里那个礼拜五又来了,佛提妮溜出侧门,拔脚向佩特基斯家跑去。吉奥吉斯吃过饭,去酒馆里玩他的双陆棋,玛丽娅则坐昏暗的灯光下,瞪着大眼睛读书。
“玛丽娅,他在那里,”佛提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马诺里在饭馆里。你何不下来看看他。”
“我不能。”玛丽娅说,“我爸爸会怎么想?”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佛提妮回答说,“你都已经二十三岁了。大胆些。你爸爸用不着知道。”
她抓起好朋友的胳膊。玛丽娅拒绝着,可只是微弱的抵抗—她内心渴望着去。
“我对他说什么呢?”她焦急地问。
“别着急,”佛提妮安慰她,“像马诺里那样的男人们从来不会让你为说什么担心的,至少不会太久。他有的是话说。”
佛提妮没说错。当她们一来到饭馆,马诺里登时掌握全局。他没问玛丽娅为什么来这里,而是邀请她坐到他这桌来,问她自从上次分手后她都做些什么,她父亲现在怎么样。然后,比一般男人在这种场合下要大胆,他说:“圣尼可拉斯有家电影院新开业。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吗?”
玛丽娅因再次看到马诺里而兴奋得脸通红,听到这句话,她的脸更红了。她低头望着膝盖,无法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最后她说,“可我们这里真的不兴这样……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去看电影。”
“嘿,告诉你,我还会请佛提妮和斯蒂法诺斯一起去。他们就是同伴。我们礼拜一去吧。那天小饭馆正好休息,不是吗?”
结果,在她明白过来之前,在她有时间着急之前,在她想找出反对理由之前,日期已定好了。就在三天后,他们四人一起去圣尼可拉斯。
马诺里的举止无懈可击,他们的出游成了每周的大事。每个礼拜一,他们四人会在晚上七点左右出门,整个晚上看最新上映的电影,然后吃晚饭。
吉奥吉斯很高兴看到这个英俊迷人的男人追求他女儿,远在他女儿认识他之前好几个月,他就喜欢马诺里了。但这是很现代的举动—在任何形式的正式约定定下来之前就一起外出游玩—毕竟,他们是在朝一个更开明的时代前进,玛丽娅有人陪着,这能挡住村里老妇们责备的嘀咕声。
这四个人彼此很喜欢在一起,布拉卡之旅改变了他们原本单调的日常生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充满欢笑,马诺里的笑话和滑稽举止常常让他们笑弯了腰。玛丽娅开始放任自己享受起白日梦来,她想象着下半生都能对着这张线条清晰的英俊面孔,那张脸因为生活和笑得太多而满是皱纹。有时当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时,她感到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掌也潮湿了。即使在温暖的夜晚,她也能感到自己在不自觉地哆嗦。被人这样哄着逗着真是新鲜的体验。马诺里从她余生里苍白的背景中突显出来,是多么明亮的安慰啊!有时候她很好奇,他究竟能不能对什么事情认真。他兴高采烈,感染到周围每个人。玛丽娅从未享受过如此无忧无虑的快乐,慢慢以为这种心情愉悦便是爱情。
然而,一直以来让她良心不安的,便是如果她结婚,父亲会怎样。大部分婚姻都是姑娘离开自己的家,与丈夫的父母住在一起。显然,在马诺里这儿不会这样,因为他早就没了父母,可同样不可能的,是他搬过来住进他们在布拉卡的小房子。以他的身份,那是难以想象的。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盘桓,她甚至都不去计较,马诺里到现在都还怎么没吻过她。
马诺里现在表现得最好,他早就想好了,规规矩矩才是得到玛丽娅的唯一办法。他有时候觉得十分可笑,以前在国外时,双方还没交换姓名,他就可能带那姑娘上床了,而在这里,他和玛丽娅一起几十个小时了,却还没碰过她。他对她怀着强烈的,可等待美妙而新鲜。他坚信耐心会得到回报的,等待只会让他更想得到她。在他们开始交往的头几个月里,他凝视着她被乌黑的秀发包围着的苍白的鹅蛋脸时,她会害羞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然而,一段日子过后,他发现她越来越大胆,敢迎着他的眼光看回来。如果他贴近点看,他能满意地看到她美丽的脖颈上脉搏加速跳动,美丽的五官绽放出微笑。如果他现在占有这个处女,他知道他就得被迫离开布拉卡。虽然过去他已夺去过几十个女孩的贞操,他也不能玷污可爱的玛丽娅,更重要的是,内心有个声音在敦促他控制自己—他该安顿下来了。
安娜呢,在远处嫉妒地看着,恨恨不已。自从吉奥吉斯和玛丽娅来吃过午饭后,马诺里很少来看她了。偶尔有家庭聚会,他也外出避而不见。他怎么敢如此对她?不久她就从父亲那里得知马诺里在追求玛丽娅。那只是为了激怒她吗?要是她能向他显示她真的对此毫不在乎该有多好。然而没有这样的机会,因此也没处发泄这种愤怒。她绝望地尽量不去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而是脾气暴躁地忙于日益奢侈的家庭计划,借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同时她知道布拉卡的一切还在无情地继续着。可是没有人能让她吐露心声,她体内的愤怒就像高压锅里的蒸汽。
安德烈斯被她奇怪的脾气弄得很是沮丧,老是追问她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却是别去烦她。他只好任她去。他感到刚结婚时的太平日子,连同她可爱的面容,动听的话语都一去不返了。现在他一头扎进庄园事务里,让自己越来越忙。艾列弗特瑞亚也注意到这个变化。几个月前安娜似乎还很快乐很活泼,现在她似乎只会生气。而安娜天生就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想要尖叫,怒吼,想要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连根拔起,可是当父亲和玛丽娅有时来看她时,她提都不提马诺里的名字。
出于某种直觉,玛丽娅感到她与马诺里的友谊可能踏进了姐姐的领地,也许安娜把范多拉基家都看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为什么谈起这些情况更糟?她对安娜的痛苦毫不知情,只以为她的暧昧态度,可能是到现在也没能怀上孩子惹起的。
二月的一个晚上,那时每周一次的晚间出行持续了六个月,马诺里到酒吧里去找吉奥吉斯。这个老头一个人坐在那儿,读着当地的报纸。马诺里走过来,他抬起头,一缕烟在他头上缭绕。
“吉奥吉斯,我能坐下吗?”马诺里礼貌地问。
“当然,”吉奥吉斯回答说,继续看他的报纸,“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地方,对吗?”
“有件事我想跟您谈谈。我直说吧。我想娶您的女儿。您同意吗?”
吉奥吉斯仔细叠好报纸,放在桌上。马诺里觉得等他开口说话似乎等了一个世纪。
“同意?我当然同意!你追求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差不多有半年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开口。你总算说了!”
吉奥吉斯咆哮般的回答掩饰了他对这个求婚的极度快乐。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女儿都嫁入省里最有影响的家庭。吉奥吉斯绝非势利之徒,现在两个女儿的未来都有了依靠,他只有单纯的欣慰与快乐。这是当父亲对女儿最大的希望了,特别是这样一个渔夫父亲。他透过马诺里脑后酒吧半掩的百叶窗,看到闪着点点灯光的斯皮纳龙格。要是伊莲妮能分享这一时刻该多好啊。
他伸出手捉住马诺里的手,片刻间说不出话来。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谢谢您。我会照顾好她,我们也会照顾您。”马诺里说,完全明白玛丽娅婚后吉奥吉斯的孤独处境。
“嘿!我们要你最好的奇科迪亚!”马诺里朝里达基大叫道,“我们有事情要庆祝。真是奇迹。我不再是个孤儿了!”
“你们在谈什么?”里达基说,拿着一瓶酒和两只杯子踱了过来。他已习惯了马诺里的噱头。
“吉奥吉斯同意做我的岳父大人了。我要娶玛丽娅。”
那天晚上酒馆里还有几个人,在被谈论的姑娘还不知情时,村里的男人们就在为她与马诺里的未来举杯庆祝了。
那晚,吉奥吉斯回家时,玛丽娅正要上床睡觉。父亲进门后飞快地关上门,把二月的寒风挡在屋外,家里火烧得暖暖的,玛丽娅发现父亲脸上神色异常。满脸洋溢着兴奋和快乐。
“玛丽娅,”他说,伸手抓住了她的双臂,“马诺里向你求婚了。”
有一会儿,她低下头,痛并快乐着,两种情绪同样强烈。她的喉咙发紧。
“您怎么回答的?”她小声问。
“你想要的回答—同意。当然!”
在玛丽娅的一生中,从未体会过这种混杂的感情。她的心就像一口大锅,但里面各种东西抗拒被煮在一起。她胸口一阵阵发紧。这是什么?难道幸福的感觉就像作呕?就像她无法想象别人的痛苦一样,玛丽娅也想象不出别人对幸福的感觉。她很肯定她爱马诺里。他的魅力,他的机智,很容易让人爱上他。可是她整个的未来跟他在一起呢?许多焦虑咬啮着她的心。父亲怎么办?她立刻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太好了,爸爸。太好了。可是您怎么办?我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别担心我。我可以住在这里—我不想离开布拉卡。我在这里还有很多事情做。”
“您什么意思?”她问,虽然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斯皮纳龙格。那座岛还需要我—只要我还能驾船去那里,我就要继续去。拉帕基斯医生指望着我,岛上其他人也是。”
麻风病隔离区依然有许多来往。每月都有新的病人和补给品运送,还有政府拨款翻修的建筑材料要运送。吉奥吉斯是整个工程的关键。玛丽娅理解他对这座岛的依恋。他们现在很少提起它,可是他们都认同,这就是他的使命,是他与伊莲妮保持联系的方式。
父亲与女儿那晚都睡得很塌实,早晨来得越早越好。那天,吉奥吉斯带着玛丽娅去范多拉基庄园里马诺里的家。那天正好是礼拜天,马诺里在门口迎接他们。玛丽娅以前从未看过他的房子,现在这里成了她的家。她稍一盘算,就发现这里比他们在布拉卡的家大上四倍,在这里生活的想法让她害怕。
“欢迎欢迎。”马诺里说,这两个字让玛丽娅温暖,“进来吧,你们都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那天确实是这年中最冷的一天。暴风雨就要来了,四下里狂风大作,激起枯叶盘旋,绕着他们的脚踝打着圈。玛丽娅走进房间的第一印象是没有光,到处都很凌乱,她一点也不奇怪,只有女佣没有女主人的房子就是这个样子。马诺里把他们领进会客室,那里稍稍整洁些,绣花蕾丝桌布、墙上几幅相片多少显出房间还有人打理。
“我叔叔婶婶很快会来。”他解释道,几乎有点紧张,接着又转向玛丽娅说,“你父亲同意我的求婚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停了片刻,对他们来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双眼乞求地看着她,片刻间有点疑惑。
“是的。”她终于说。
“她说‘是的’!”马诺里吼了起来,突然找回了信心。他抱着她,吻着她的手,拥着她转啊转,直到她再三求他停下来。跟马诺里在一起总有惊喜,他的勃勃生气令她惊叹。这个男子就是一支活生生的开放圆舞曲。
“你要成为我的妻子了!”他兴奋地说,“玛丽娅,我叔叔婶婶正等着再次见你。可是吉奥吉斯,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谈谈有关您的一件重要事情。您愿意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吗?”
马诺里一如既往,兴致勃勃,请吉奥吉斯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想要重建父母最终由子女照顾的传统生活模式,这最像了。虽然马诺里知道玛丽娅想离父亲近些,可他没有与玛丽娅讨论过这事,更没想到这事的敏感性。
“你真好。可是我不能离开村子。玛丽娅明白,不是吗,玛丽娅?”吉奥吉斯说着,向玛丽娅求援。
“我当然理解,爸爸。我不介意,只要您想来您就来—不管怎样,我们会经常去布拉卡看您。”
吉奥吉斯知道玛丽娅说话当真,他可以盼着她来,而不用担心失望。她不像安娜,安娜现在几乎不写信,也不去看他了。
马诺里并不真正理解未来岳父对村里他那老屋的依恋,可是他不打算再追问下去。正在这时,外面石子路上传来车轮声,接着是汽车门啪地关上的声音。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站在门口,马诺里拥着他们走进来。大家轮流热情地握手。范多拉基和佩特基斯两家人几个月没有见面了,他们很高兴看见对方。亚力山特罗斯—作为一家之主,有责任开口说话。
“吉奥吉斯和玛丽娅。很高兴,我们再一次欢迎你们走进我们的家庭。我弟弟和他的妻子—马诺里去世的父母,会像我们一样为玛丽娅成为我们的侄媳妇而高兴。”
这些话出自他的真心,玛丽娅害羞快乐得飞红了脸。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明白,和安娜一样,这位新娘也不会有什么嫁妆,只有一些绣花蕾丝织物让他们侄子简朴的家柔和一点。不过他们不会纠缠于这个问题,因为让马诺里娶个本地姑娘,安定下来,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这个结合完全能实现他们对马诺里父亲的承诺,保证他儿子安宁幸福。当这孩子消失去欧洲的那段日子,亚力山特罗斯觉得很失败。他对伊安尼斯承诺的一切没能兑现。马诺里不在的那段时间,亚力山特罗斯大多数时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到底在哪个国家,可是一旦马诺里娶了玛丽娅,他就给束缚在伊罗达了,会一直在这里帮助安德烈斯管理范多拉基大庄园。
他们五人举杯互祝身体健康。
“以神的名义!”玻璃杯一齐叮当碰响时,他们齐声祝道。
不久他们就谈到何时举行婚礼。
“我们下周就办了吧。”马诺里说。
“别傻了!”艾列弗特瑞亚吃惊地反驳道,“你不明白一场大型婚礼有多少准备要作!至少要半年。”
当然马诺里这是在开玩笑,可是他继续逗着玩:“我们当然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去找牧师。来吧,我们现在就去看他愿不愿意今天就为我们证婚。”
马诺里一半当真。他现在像只老虎等不及享用他的猎物。他脑子飞快地转着:玛丽娅,美丽苍白而坚强,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一束月光照在床上,照亮那完美的,等待着他。整整六个月的等待。我的天啊,他怎么能等那么久!
“我们必须尽量按你父母的意愿来办。”亚力山特罗斯说。“要体面!”他补上一句,完全意识到了马诺里的冲动。
马诺里看了叔叔一眼。他知道叔叔认为他需要有人管着,而他,很敬爱亚力山特罗斯,愿意迎合叔叔对他的担心。
“当然我们要办得体面,”他现在是真心真意地说,“我们要按照规矩来办。我保证。”
玛丽娅一得闲,首先冲到佛提妮面前,第一个告诉她这个消息。
“只有一件事让我担心,”她说,“我爸爸。”
“我们会在这里照看着他的,我父母也会。”佛提妮宽慰她,“好了,玛丽娅,你也该结婚了。你父亲会理解的,我知道他会。”
玛丽娅尽量让自己安心,可是她对父亲的担心一直让她无法得到最彻底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