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皓来得突然,走得匆忙,化光离殿而去,不片刻便出了大有南华洞天。
送走他后,秦登霄却回到了静室之中,落上云榻微微闭阖双目,静坐约有半个时辰之后,才起身来,取过三线玄香点燃,奉入了香炉之中。
他在香案之前一礼,手持法印,伴随口中低低念颂,烟气袅袅升起,似也旋绕着什么飘去。
秦登霄心识随之而去,忽见冥冥之处长出一道仙藤,探去或有数千丈远,又探入了虚空之中,再过许远又复显形,就如此蜿蜒而上,直上云霄,到达无穷高处,一片并不灼目的灵华之中,显露出一座仿佛仙庭的宫阙。
他已不是首次得见此景,此时依然不禁神往。
这道仙藤乃是恩师在大有南华洞天开辟之时,亲自栽下的灵根,不过三百多年,便已长成如此气象,长于浊气,高举天清,有汲取虚空元炁,转化灵机之能。
越真人来到大有南华洞天中时,便言此灵根的吞吐之能,已经不在寻常元神真人之下,更令人惊叹的是,这道灵根似乎仍在生长之中,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而在仙藤之上,那片仙庭则与渡虚宫形无二致,显而易见,这便是许庄的修行之所了。
烟气飘游而去,不过片刻,仙庭之上忽然金花飘洒,玉叶飞摇,灵机汇聚凭空化作一道法旨,缓缓降落下来,秦登霄顿时精神一振。
大有南华洞天开辟之时,秦登霄献上了一幅大饮仙人所留的山水绘卷,没想到许庄竟然借此寻到了这位散仙留下的法宝‘大饮境壶’的蛛丝马迹。
大饮上境壶,周游于各处虚空,每三百年造访玄黄界一次——
不错,此宝正是昔日曾在南瞻宝洲现世,并带走了叶玄章的那件散仙法宝。
一百六十年前,许庄借大饮仙人所留的山水绘卷,等到了大饮上境壶的再次到来,果将叶玄章堵了个正着,也因此爆发了一场惊动玄黄的斗法。
也是自那之后,许庄回到大有南华洞天之中坐关,至今都少有露面。
秦登霄知晓如今坐关之中的许庄,不过是一具第二元神,倒没什么担忧,只是如今要事当前,急需许庄定夺,能够得到回应心中自是为之一振。
他双手上举,接过法旨一观,面上顿时露出定色,收起法旨微微一笑,折步出了静室便拔空而起,不片刻就出了大有南华洞天。
到了冲云峰上,恰逢袁皓去而复返,不待秦登霄发问,袁皓便自袖中取出一只已熄灭了的灯盏交过。
“这便是李鹤洞的命灯了?”此物是秦登霄吩咐袁皓取来,并不感到惊讶,接过命灯瞧了一眼。
袁皓道:“其他事项也已安排妥当,师弟尽可放心。”
秦登霄轻点了点头,将命灯拿在手中,忽然运法一摄,便摄出了一道微弱的气息。
他双目微微一眯,又将小觅迹术使出,那道气息顿时凝实了些,并似被风吹倒一般,隐隐指向了某处。
“不是冥河宗方向?哼。”秦登霄不觉惊喜,面上反而露出冷笑:“是没将我太素放在眼中,还是正等待我太素的反应?”
若那杀害李鹤洞的长老已经回到冥河宗中,莫说秦登霄,就是元神真人来了也未必能够奈何,当然,也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冲突。
可是凶犯不在宗门之中,事态的本质便十分含混了。
秦登霄心中一转,没有强作探究,而是朝袁皓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
袁皓道:“一人行事,终究有些莽撞,不如我也一道前往吧。”
“哦?”秦登霄微微一讶,袁皓毕竟不得上品,还是六印金丹,修行进境其实已不能如他一般飞快,如今也不过才元婴二重的修为。
不过正因他是六印金丹,实力却是十分强劲,就是与同等境界的上品金丹修士交手,也能不落下风。对此秦登霄心中自是了然。
他略略沉吟,便道:“如此也好,那请师兄与我同去吧。”言罢也不再多废话,将袖一拂,顿时化作一道滚滚烟岚飞往天际,袁皓自是剑光一催,疾追而上。
两人都已是元婴修士之中第一流的人物,又有上乘遁法傍身,飞遁自是极快,几息便飞出了云梦大泽,寻着小觅迹术一路疾驰,未过半晌,忽觉一股腥甜水汽扑面而来,原来已是快到东海了。
秦登霄心中一动,察觉手中气机变化,知晓应当已经到了近处,只是还未施法细寻,忽然听闻一声轰响,竟然传到了这云天之上。
袁皓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顿时齐齐降下云头寻去,不过前进几百里,便见一片覆盖数千丈方圆的纯白云气,滚动不止,轰鸣不断,动静正是其中传来。
袁皓岂会瞧不出来,这是太素正宗一门颇为高深的道术,集守御、飞遁、困人、炼化多种妙用,无论修行《太素一炁经》还是《太素真形经》的门人,多会钻研此术,只是侧重不同。
他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一名道法颇为高深的太素弟子,似正与人激战,他朝秦登霄瞧了一眼,却发觉他手中那道气息,竟正摇动不止,而他目中却已透出幽幽明光,朝下望去。
袁皓并起两指在双眼之上一抹,目光如剑似电,瞬间洞穿了那太素法力所化的氤氲,只见云气之中,困着一头年岁四五十旬形貌的灰发修士,他驾驭着一头展翅数十丈,羽色漆黑,口吐魔焰的魔雀,飞纵之间烟火缭举,奋力一喷,便是一道焱柱,扫去之处云岚尽消。
袁皓挑挑眉,往另外之处一扫,只见隐藏在云气之中的,却是一名顶簪玉竹,着真传法衣的太素弟子,竟还是位熟面!
“许至。”袁皓不由自言一声,许至此人实在特殊了些,由不得他不加以关注。
许至在如今八位真传之中,年岁几乎最长,炼成上品金丹却是排在不少人后,四百岁才炼就金汞,至今还没蕴生元婴的迹象。
但若论斗法,此人却是令八人心悦诚服的第一,行走神洲与什么天之骄子斗法都未尝一败,如今面对元婴修士竟也不落下风。
许至隐藏在云气之中,收捏法决,无论对手往何处飞掠,云气也随之滚滚而走,若是魔雀喷吐焱柱,他便操纵云气处处退开,即使被炼化些许,亦是面不改色,法力一催,顿时氤氲再生,显露出颇为精妙的道术变化。
对手始终不得脱身,许至却是施法若定,维持道术的同时,抬指连点,符箓,法器纷纷施展,从四面八方攻去,借着云气掩护,虚实不定,时进时退,不断寻找着破绽。 “好小子。”袁皓道:“若换个寻常元婴修士,说不得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从场面上瞧来,许至确实占据上风,但袁皓看得出来,对手其实气定神闲,稳如泰山,只是依仗魔雀周旋不断,并未耗费什么手段。
或许他确实一时破除不了许至的道术,但在修为有差距的形势之下,法力损耗却还不如许至剧烈,这已是十分明显的优势。
看似许至一直寻找着他的破绽,真正等待着时机的却是此人。
“再僵持下去,或许形势便会逆转。”袁皓道。
“是么?”秦登霄不置可否。
其实他看得出来,许至也藏着什么手段,但对方毕竟是冥河宗的元婴长老,胆敢以大欺小,杀害太素真传的人物,他并不打算等待这一场斗法分出胜负。
“袁师兄,请你出手拿下此人。”秦登霄淡淡道。
“放心。”袁皓毛脸之上露出笑意,道:“师弟瞧好便是。”
他纵身一跃,身化剑光疾驰而下,行进之间忽然一声大喝,仿佛雷霆炸响,便有一道惊人的剑气凭空显现,瞬息延至数千丈长,悍然朝下一斩!
“师兄旁听恩师与越真人论剑之后,剑术果然又有进境。”秦登霄目光微动,朝云气之中落去。
作为运转道术之人,许至还快一步发现袁皓的剑气,先是大吃一惊,几乎立即便要触发手段脱身,旋即发现端倪,却是目光一闪:“质尽终极!”
“是门中高人,宗门果然派出了高人前来擒拿,不枉我与这魔缠斗如此之久。”
他略感振奋,料想此魔不过是元婴一重的修士,在领悟了质尽终极的人物手下,当是走不过几剑,然而转瞬却是一愕。
袁皓一剑杀下,也不理会谁的道术,他法力布开的氤氲便如断水分流,轻易豁开一道千丈剑痕。
那魔贼发觉许至道术似是迟钝了几分,本以为时机已至,顿时便要发难,却忽然间,心中升起强烈恐怖之感,不假思索一喝,魔雀猛一振翅,羽毛之上浮现出一层魔光,将他护在身下。
然而剑至雀分,霎时他便裸露在了剑光之下,不过只这一瞬之机,他已酝酿反击,却是一声长啸,飞出一柄寒光烁烁的乌钩直迎而去。
“飞钩?此人竟还藏有一手剑术?”许至眉头一皱,脑中闪过了自己与此人斗法的画面。
有几个瞬间,他似乎便要暴露在了此人飞钩之下,好在他也足够谨慎。
许至心中正要升起后怕,却兀然发觉,飞钩与剑光相触的一瞬之间,发出短促的金鸣之声,似是出现了一丝裂痕,登时倒飞出去。
“魔贼,本座既至,还不伏法?”剑光之中传出一声长笑,一名白猿道人跃然飞出。
他要拿此人回返宗门明正典刑,自然不是一剑杀了了事,反正以他如今道术造诣,生擒此人也不过翻掌间,索性舍弃了剑气,探掌朝那魔贼抓去。
那魔贼正待动作,却觉似有千丝万缕的无形之线,缠住了他浑身上下,若他轻举妄动,恐怕瞬间便要被撕成碎片。
“太素真形经?”此人心中一震,想起来到玄黄时,听闻此界宗派之中,大名鼎鼎的道法、神通,才知竟然如此厉害。
原来自己在对方手中,竟连丝毫抵抗都做不到。
一丝惶然自他心中升起,他想启声大喝,却忽然听闻一道淡淡声线传入耳中:“闭嘴。”
紧接着,虚空之中忽然哗啦一声,似乎天河倾下,撞破了现实与虚幻的隔阂,一道暗沉江河奔腾而来!
“太冥万骸幽海!是江师兄!”他心中瞬间大振,目中露出希冀,却发觉那毛脸雷公嘴的道人,竟是不屑一笑,对那暗沉江河视若无睹,直楞楞朝他拿来。
“……找死!”这个念头顿时自他心中生出,但只下一刹那,天地却是仿佛一摇,风云突变!
天地自是巍然不动,但随一声轰然爆响,数百里方圆天云炸散,云流如飓风一般狂卷,似是化作了一个漩涡,再转瞬,一只擎天巨手自漩涡之中猛然探出,轰隆隆降落下来。
“果有包庇之人。”一道冰冷声线响起,森然喝道:“着!”
伴随此声,似有一股恐怖大力降下,太冥万骸幽海所化的江河竟然旋流着,朝那巨掌之中汇聚而去。
“呵。”那毛脸雷公嘴的道人朝他露齿一笑,问道:“先天太素一炁大擒拿,可见过么?”
说到此处,他猛变了颜色,问道:“你们冥河宗的魔贼,以为在玄黄界站稳跟脚了,竟敢触到我太素正宗的虎须?”
“死来!”袁皓一声爆喝,他瞬间被那千丝万缕无形之力牵引,朝他手中飞去。
“先天太素一炁大擒拿……”不知为何,这竟是他心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旋即他猛一咬牙,浑身猛地一胀。
袁皓双目一眯,似乎瞧见有数百头骸骨、魂灵自他的诸多窍穴之中,嘶吼着挣脱出来,旋即轰然爆炸,将此人炸的尸骨无存的同时,一片幽色烟云滚滚弥漫开来。
袁皓全然不为所动,鼓唇一吹,一道罡风飞去,卷散幽云,果然瞬间灵光一闪,一只元婴自里疾逃而出,竟是朝上一拔,要往那幽河之中投去。
他眉头一挑,正待动身去追,秦登霄却忽然传声一线来到:“袁师兄,且退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