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西至宣武区的南北柳巷,东至宣武区的延寿寺街,长度有八百米。以其为中心,附近的街区又有无数大小店面和散落在各处的摊贩。把这些全算到一处,便是广义上的琉璃厂。此地藏风聚气,古意盎然,堪称华夏古玩界一块风水宝地。几百年来,数不清有多少行内豪杰在此一朝之间成就财富梦想,又不知有多少名匠大师在此一朝打眼毁了一世英名。
李虎丘打发四宝离开,留下梁子跟他去吃饭聊天。四宝虽然不情愿,但奈何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李虎丘拳头大,占着理,真跟他们较真儿,这二位就得倒大霉。目送四宝蹬着三轮离开,梁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意。李虎丘道:“刚才你们跟我动手时,我就注意到你没有伤人的打算,看起来你在你们那个群体里不大得意呀。”
梁子叹口气,道:“您圣明,我这点愁事全搁脸上摆着了,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才吃上这碗饭的,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有一条路走,谁不想吃一碗清白饭?”
李虎丘一招手,道:“走,你带路,寻摸个地方,咱们边吃边聊。”
小酒馆里,李虎丘点了一盘猪耳朵,一盘酱驴肉,又要了两个小炒,一瓶二锅头。二人对饮,李虎丘问道:“我听你的话头是常在古玩行里混的,想跟你打听个人,这个人姓金,绰号金三爷,你知道不知道?”
梁子闻听顿时一愣,迅速点点头,道:“琉璃厂多宝楼的东家嘛,古玩行里的大拿,国宝级专家,专门走海外路子的,四九城行里人没听过他老人家大名的可不多。”这下轮到李虎丘愣神儿了。他没想到金川在这行当里居然有偌大名声,最初设想的要花一些力气才能找到的,现在看唾手可得。梁子问道:“怎么?您认识金三爷?还是说您打算把您身上那块玉卖给金三爷?”
李虎丘笑而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多宝楼怎么走吧?”梁子道:“知道,咱们这就过去?”李虎丘道:“不忙,知道地方就好办,先吃饱喝足了再说,我还好奇你是怎么混到那伙人中间的,四宝说你老爹什么下场,这话是啥意思,跟我唠扯唠扯你家的事儿。”
梁子本身就是话唠,又常年憋着一肚子怨气,有人勾搭他打开话匣子,江湖经验少又有些书生意气的他,便滔滔不绝的讲起来。
梁子的故事很有些华夏特色,心酸,却不乏感动。原来梁子的父亲叫梁思汉,解放前曾担任燕京文化局博物馆专员,解放后依然从事相关的工作。因为强项抵制破四旧,在那段特殊时期被收拾的挺惨,但老先生是个纯文人,政治上的迫害并不能让他低头。在那个时期,他曾经冒着巨大风险保存下来很多重要的文物。十几年前梁思汉被平反后,国家文物局成立,梁思汉成为了新时期首批文物鉴定专家。他无偿的将个人收藏的文物捐献给国家博物馆。从那时起便致力于回收和保护文物工作。
古玩这一行里规矩很多,收藏界里的专家之间常因这些规矩而产生龌龊。比如以为藏友找到某专家,请人家鉴定手中的藏品真伪与否价值几何。该专家打眼了,把真的看成了伪的,或者那专家出于某种私心故意把真的说成伪的,总之是结果不尽人意。这藏友不甘心,便又找了另一位专家,而这个专家却证明东西是真的,价值很高。这样的情况下,这两名专家之间便产生了矛盾。因此,很多专家是不太愿意接别人鉴定过的东西的。梁思汉却与众不同,这老头性子倔强,品性刚正。每遇到有藏友登门求教,从来知无不言,无视那些行业潜规。因此他得罪了很多人。
梁思汉曾言道:古玩鉴定只有正误、对错、是非,没有专家、学者、权威!摆什么臭架子、装什么死皇帝!在恢弘浩瀚的历史面前、在摄人心魄的艺术面前、在鬼斧神工的工艺面前、在真假是非莫辨的客观真实面前,无论你是学富五车的专家,是汗牛充栋的学者,是德高望重的权威,还是目不识丁匹夫,都是小学生、都是活孙子!当今的所谓古玩鉴定专家们,也都不过是只信眼睛、只信自己、只信理论而根本就没有抓住古玩本质特征就敢、就能、就可以生搬硬套、妄下断语的历史屠夫、艺术莽汉而已。这番话无疑是犯了众怒的。
大约一年前,有南方客来到博物院,带来一尊唐代藏金佛。指名道姓请最擅长铜金器的梁思汉鉴定估价,并表示价格合理会考虑优先卖给国家收藏。梁思汉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却不料想,这件事竟毁了他一世英名,让他再无颜面在古玩行里吃饭。
当时那个南方人拿来的那件器物,不管是形制还是包浆,材质,工艺都完全符合唐代藏族的文化特点。梁思汉见到此物后大喜过望,因为这东西居然是文成公主和亲的聘礼之一。不管是造型的精美程度艺术价值,还是它的历史价值,都当得起国宝级的文物。梁思汉经过仔细甄别后断定此物是真,并代表博物院跟此人签订了收购协议,以八百万的价格将此物买了下来。
东西入馆后第二天,梁思汉突然接到通知,说有几位专家发现了昨天他收下的那尊佛像有问题。他听后不敢怠慢,忙赶到单位。这才得知是杂项组的匡茂奇在入库前仔细甄别了一下这件器物,结果发现有不对的地方,很快便联合了其他几位专家一起重新鉴定,最后众人一致断定此物是高仿赝品。
李虎丘听到此,心中一动,暗自琢磨,这件事透着蹊跷古怪,按照梁子的说法,梁思汉能多次否决别的专家判定的东西,可想而知其在行业内的地位和业务水平。这样的人明知道自己树敌太多,做事的时候肯定会加倍小心。虽说古玩行里没有一辈子不打眼的高手,但他打眼的几率决不会高,在头脑清楚面对重大文物的情况下打眼,可能性就更低了。这件事听着就像一件针对他的阴谋诡计。他不禁问道:“你老爹当时身体状态可是不佳?或者眼神出了问题?”
梁子摇头道:“一听您这么问,就知道您是个明白人,这件事就是他们针对我爸爸搞的阴谋诡计,那个南方人就是他们找来的托儿,我估计是个变魔术或吃三手饭的顶尖高手,当时用了个戏法,把真东西又给弄回去了,我爸一时不查上了当,匡茂奇那伙人在入库前几道手续里做手脚,一直到入库时才发动,让我爸一点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不久便传出消息,说是我爸跟南方人合伙骗了国家八百万,有意用高价收假文物。”李虎丘道:“无凭无据的他们这么说也是白搭,除非那个真东西被找出来,再诬指你爸跟那个南方人合作,才会更有说服力。”
梁子露出惊讶表情,随即恨声道:“您猜的一点都没错!后来,那件真佛竟被匡茂奇找到了,他在专家例会上拿出南方人的录音资料,哎!从那以后,我爸在这行当里的名声就彻底毁了,他一时抑郁,没过多久就病倒了,我从小跟他学着吃这碗饭,他这一倒下,那些专家们又怎会容得下我?所以,我也跟着被踢出了这一行,实在没办法了,我才跟大林子他们那些旧货贩子混到一起,他们需要我的眼力,我则需要赚钱给我爸看病,老爷子一辈子的积蓄都拿来赔给博物院了,我们家全部藏品都被搬空,才算填上那个大窟窿。”
李虎丘同情的看着梁子,忽然很想帮他一把,暗自掂量一下跟金川的关系,觉得还是比较有把握的,随即说道:“原来如此,不瞒你说,我跟金三爷的关系匪浅,回头咱们找到他,我给你搭个桥,争取让你还在行里吃饭,至于成不成的要看你的水平了。”梁子听了,忽然离席来到李虎丘面前,屈膝便要跪倒。
李虎丘吃了一惊,赶忙拦住他。
梁子道:“别看您年纪不大,但我通过咱俩这一上午的接触,我看出来了,您不是一般人,金三爷的来历我也略有耳闻,所以我相信您能在金三爷面前说上话,假如您真能让我回到这行里来,我梁国宝这辈子念您的好儿。”李虎丘道:“举手之劳,一句话的事情,当不得你这番厚意。”
吃完饭,李虎丘随着梁国宝走进琉璃厂主街。举目环顾,但见路两旁店铺林立,书画飘香瓷玉留韵。店门口的牌子上多数都带个宝字,艳阳高照的天气,很多店主甚至将一些物件和柜台摆到外面来。梁国宝轻车熟路,引着李虎丘径直来到多宝楼。李虎丘一看这店名,心中不由暗想,这便是盗墓贼起的名字,俗气却透着底气十足,不似那些文物混子伪文人开的店,都爱文绉绉的叫什么荣宝斋,汲古阁,隐宝居之类的。
二人迈进店里,忽听一人叫道:虎丘兄弟!李虎丘循声抬头往里看,只见一名青年男子,带着金丝眼镜,正站在柜台后,面露忧色看着李虎丘。李虎丘见此人不由精神一振,道:“哈,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