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当天开始,我、小二爷、地儿、贾义、周波等主要兄弟,和老鼠、****、红杰等人都受到了警方的严密控制,那一年的初三、初四,我是一个人在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孤单度过的。
直到五天之后,初步审查完毕,证明与我们无关,元伯的葬礼才得以正常举行。
我叫小二爷拿出一笔为数不少的钱作为元伯遗物交给了他父母,同时要地儿从市里火葬场请来了最好的化妆师为元伯化妆,也请来了九镇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道士办法场。葬礼办得相当隆重,九镇大大小小所有的流子基本全部到齐,老鼠亲自送上了五百元钱和一个花圈,就连很久没有联系的三哥,也专门托付明哥送来一千元钱。
我尽力做了我能够做到的一切,但是我却没有哭,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曾为元伯流下来。所有人都在痛苦,都在悲伤,而那两天的我却只是浑浑噩噩,恍如活在一个飘飘渺渺的梦幻里面不着边际。
按照九镇的风俗,故去的人一定要在家里停留一个或者两个晚上,脸上会盖着一张淡黄色的草纸,我们那边称之为宝贝纸;尸体旁边则需要留下一两个最为亲近的人守着,称之为守灵。
我为元伯守了两个晚上的灵。
其他的都不太记得了,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每天守灵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会慢慢睡去,已经连续几天不休不眠的我却毫无睡意。那个时候,我经常会轻手轻脚地走到躺在房子正中央的元伯身旁,揭去盖在他脸上的宝贝纸,仔细地盯着他看,很久很久。
直到第二天晚上,某次我又俯趴在元伯的棺材边看着元伯的时候,被陪着我一起为元伯守灵的地儿发现了,他问我为什么老是盯着元伯看。我说,我怎么感觉元伯前几天喝醉酒了闹事,被我打的那两个耳光还没有消,巴掌印还那样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脸颊上。
听了我的话,当时地儿双眼就立马变得通红,喉咙里发出一种非常压抑的咕噜声,哽咽了半天,才一把拉着我,要我坐下,对我说,市里的化妆师连枪孔都盖住了,又怎么可能还会有巴掌印,别想多了,人走了就让他好走。
我觉得也对,可是等地儿睡着之后,我又悄悄去看了几次,依然感到两个掌印留在元伯脸上,那样清晰,那样鲜明。
元伯走了,我们却还活着,生活还在继续,故事也就不曾完结。
在刀疤成枪杀元伯的当天,黑白两条道上对于他们三个人大范围的追捕已经同时开始。无论是警方还是我们,都放弃休假,放弃春节,放弃了所有其他的事情,几乎动用了手上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只求能够找到刀疤成。
可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在商贸城开枪杀人的刀疤成与他的两个兄弟一刻都没有停留,直接踏上了亡命天涯的漫漫长途。
他们跑出商贸城,马上就在十字路口租了一位相熟司机的车赶往市里。但是开出九镇半个小时左右,在另一个镇上的某个圆盘形十字路口,他们却又提前下了车,消失于茫茫人海,再也不知道去向。
中国之大,何处不是可以藏身之地。至此开始,想要找到刀疤成的机会就已如同大海捞针,微乎其微。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的某天,警方早就已经放弃了大规模的追捕,我们想要为元伯报仇的希望也开始日渐渺茫的时候,我却接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
一个谁都不曾想到的电话。
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正思考着即将要去办理的一件大事,一桩埋在我心底已经很久的血账,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号码是四川的。我在四川并没有什么朋友,略一思考,我拿起电话接通,耳边也就响起了刀疤成独特的嗓音。打来电话的人居然是踪影全无、苦寻不着的刀疤成本人!
“是钦哥吧?”
“是,你是……刀疤成?!”当时,我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他,他居然还敢给我电话。
“……是我。钦哥,你好。”
“刀疤成,你狠,你够狠。我迟早要找到你的,你等着。”
沉默了一下之后,我意识到刀疤成可能有些话要对我说,但是那种狂涌而至的愤怒却让我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我只希望我能够将手从电话里面伸过去,抓住他,然后杀了他。
谁知道,听了我的话之后,刀疤成先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说了一段让我百感交集、无从回答的话来。
“钦哥,你也不用找我哒,没得必要还这么麻烦了。我晓得元伯死哒,我杀哒他,我而今也没得几天好活的了,你不找我,我也迟早是个死。呵呵,我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回事哒,杀人抵命,跑不脱的。”
“……”
“钦哥,九镇那些大哥里面,我看得起的只有一个,就是你。而今我们之间搞成这个样子,再说什么都是假的了。我今天打电话来没得别的意思,只想求你一件事。放过我屋里的人和那些跟着我玩的小伢儿,他们屁都不懂,给他们留碗饭吃。我刀疤成多谢你!”
“呵呵,那好,没得问题,你回来。”
“钦哥,我这种人不怕死,只怕等死。你晓得不,刀疤成差不多已经死哒,我而今就是一个死人,埋到土里只是迟早的问题,你没得必要,真的没得必要再为我搞这些。多赚点钱,钦哥,我就是没有学你,没有学义色做生意,而今我什么都没得了,死不死也就这个卵样。钦哥,你找我的时间还不如多赚钱靠得住些。呵呵。”
刀疤成的语气里面有着从来没有的消极与落寞,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那样震惊,那样心酸。
他杀了元伯,为兄弟出了气,但是他赢了吗?那一刻,刀疤成低沉的嗓音突然让我明白了过来,当枪声在刀疤成手里响起的时候,葬送的不仅仅只是元伯,还有他自己。
最后,在电话里面,我答应了他,不会与他的家人和小弟为难,虽然这个承诺里面有着其他的原因,但是那一刻,听到刀疤成说多谢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一丝平静,发自心底的平静。
在那之后,我们再次失去了刀疤成的任何消息,就像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时间慢慢过去,当年那件轰动的血案也开始消失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
直到二○○五年年底,九镇的人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的消息。
云南瑞丽市破获了一次极大的武装运毒要案,在这次行动中,抓获了一位缅籍韩姓大毒枭,并且当场击毙负隅顽抗的三名男子。其中的一名中国籍男子,就是刀疤成。
我想我明白刀疤成,他不是为了求生而顽抗,他是为了求死。因为在三年前的那个电话里面,他就已经算到了这么一天,并且苦苦等待着这一天。
至于这件事的其他三位主角,也先后得到了自己应得的归属。在外潜逃一年多,历尽了苦难的马货,在家人的规劝之下,于二○○三年在广西北海向当地警方投案自首,被判无期。二○○六年的严打行动之中,警方得到线报,跨省追捕,在惠州抓获了依然打流的拳皇,被判无期。元伯死后第二天,何向阳就投案自首,被判三年,二○○五年提前出狱之后,胡玮也随即找上了家门。
出来混,终究要还。
刀疤成的尸骨始终没有运送回来,葬在了他乡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而元伯则就埋在了经过九镇的一条公路旁边。
二○○六年的某天傍晚,我一个人开车回九镇,途中路过元伯的坟墓时停了下来。
三四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忠厚的元伯现在早已化成几根白骨、一缕幽魂,而三年前那座犹自散发着黄土气息的新坟,而今亦已成为一座色泽深褐的旧冢。墓地上能看得出来有人打扫上香的痕迹,但野草却还是挡不住地从坟头疯长出来。
那天,我在元伯的墓地旁边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全黑。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与灯光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平和。天底下,除了漫天的繁星,就只有一人、一坟,甚至连站在坟头不远处树杈上的一只麻雀都恍如雕像,一动不动,与我对望。
目光如此熟悉,也那样遥远。
元伯死后,从不曾为他哭过一次的我,在那一天却哭倒在了他的坟头,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恍如梦醒……
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人生如旅途,无数个驿站匆匆过往,千百位游客分分合合。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小鸟也曾经飞过。
谁能陪伴一生?唯有记忆!
这些年来,在我心底,让我觉得有所亏欠的人不多,仔细想了再想,只有三个。
元伯就是其中一个。
活着的时候,他是我绝对信任的几位小弟之一,鞍前马后、忠厚老实、无欲无求。就连死后,他居然也用他的命为我送来了一份大礼,解开了一笔陈年血仇的大礼。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刀疤成跑路之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要我放过他的家人和小弟,我答应了。可是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而我又为什么会一口答应呢?
刀疤成跑路、元伯下葬之后,大多数该忙的事情都已貌似完结。只有一样,却才刚刚开始。那就是复仇。
刀疤成三个人走了,他们却留下很多东西。比如他们的家,他们的麻将馆,以及给他们看场,跟着他们吃饭的小弟。起初,我并没有针对刀疤成的小弟。一来这个事本就与他们无关,二来我也知道,无论刀疤成跑到哪里,都不可能会让他的小弟们知道,所以,找他们也是白费力气,于事无补。
我只是找了他们三个的家人,流子也是人,浪迹天涯,心里都还是会有个家的,找到家,迟早也会找到人。
元伯死后,刀疤成、拳皇、马货三个的家人居然没有一个前来参加葬礼,这让我们感到愤怒,而最为愤怒的就是贾义。
拳皇的父亲也是个暴脾气,在一次与贾义相遇之后,出言不善,被贾义当街一顿痛打,事情由此起了变化。
当时九镇,在短短时间之内,聂尘、元伯,先后就发生了两条命案,场面上的那些朋友自然背负了相当大的压力,对于我们这些大哥的控制也就相应更加严格了一些。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形势使然,更也许是因为刀疤成那一枪的血腥和豪气的刺激,刀疤成的小弟里冒起了一个人来,这个人做出了一件让我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也让我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了他们。
这个人叫做麦子。
原本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流子,只不过小流子里面,从来都不缺乏有种的人,就像刀疤成一直都是一个有种的人一样,他的小弟麦子也是。不仅带种而且聪明。
跟了刀疤成一年多,还是小弟,刀疤成一走,他借口为拳皇的父亲出气,不要丢大哥的脸,要办了我和贾义,居然也就把原本一盘散沙的那伙人凝集了起来,并且居然还主动挑衅打了小黑。
后面的话根本就不用我说,和元伯亲如兄弟,早就恨不能手裂刀疤成,却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贾义他们开始了猛烈的反扑。在砸遍了所有原本属于刀疤成,而今却由麦子看的场子之后,贾义他们开始直接办人。
于是一系列的小规模斗殴发生了,虽说规模不大,但是砍在人身上的刀,打在人身上的棍却是一样的疼。麦子他们受不起这种疼。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鼠找上了门。
那天,我和上门的老鼠进行了这么一段谈话。
“东哥,你好,呵呵,好久不见了,怎么有事啊?”
“没得事没得事,就是找你讲下白话。哈哈,而今还好唦?”
“一般,坐,坐。”
“唉,元伯可惜哒,这是个好伢儿啊,他屋里你都安排好了唦,有没得什么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啊。”
“呵呵,一个独儿就这么走哒,我们这些旁人怎么安排都安排不好的,没得法,尽能力咯。有事要麻烦东哥,我不得客气的。哈哈。”
“那是的,小钦,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老朋友了,千万莫客气,千万莫客气。”
“东哥,你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事,你开口。”
“嘿嘿,小钦,这么回事,我也就不和你装哒,你看你手底下的贾义最近和我的一个朋友有点矛盾,我想调和一下。”
“你说,哪个?”
“麦子,太平乡的那个麦子,晓得不?”
“以前跟刀疤成的那个?”
“就是他,就是他。”
“东哥,我也把话说直。第一,我从来没有听说他和你有什么关系;第二,这个事是为元伯报仇,你觉得你插手好啊?!”
“呵呵,小钦,刀疤成都走哒,这几个小麻皮,他们晓得什么。屁事都不懂,你和他们搞有什么意思。”
“昨天他们打了我底下的一个兄弟。”
“小黑唦,我听说了,麦子这边我要他拿一万块钱给小黑当营养费,算哒好不好?当给我一个面子。”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烦老鼠了。所以我并没有答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对视了半天之后,老鼠不仅没有对我不回答的态度感到不爽,反而突然笑了起来,半躬着腰,将屁股底下的板凳拿起,移了两步,再将凳子放下,非常亲热地靠近我坐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小钦,我晓得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过你找麦子最多就是打个小麻皮,这个时候,我不信你敢把他怎么样,还是一样的报不了仇。不过,你要是今天给我一个面子的话,我让你有另外一个报仇的机会。”
我当时并没有听懂老鼠说话的意思,只不过他的眼神和表情让我感到很不妥,也很不舒服。那是得意的眼神,是不由得我不上钩的眼神,却也是一种有着诱惑的眼神。
“什么意思?”迅速思考了一下之后,我依然淡淡地看着老鼠问道。
“罗佬!”
我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震惊,霍然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