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慢点忙,我就不打扰你哒,有时间一起聚哈啊,小钦。”明哥也对我说了一句之后,跟在三哥身后走向了大厅。
我总算还是放弃了向三哥解释的意愿,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本就是越描越黑。
看着他们两人走向人群的背影,我嘴上很客气地答应着明哥的邀约,但是心里却更加明白:这一辈子,也许我和三哥再也没有了相聚的可能。
三哥来后不久,老鼠也到了。
老鼠一只手拿着把车钥匙,一只手拎着个小皮包走进门的时候,我太忙,正是客人的期,仅仅只是寒暄了几句,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但是一个多小时之后,老鼠吃完饭,要走之前,专门跑到我身边,说想和我讲几句话。随即,他伸出手亲热地挽着我,一起走出了酒店。
“小钦,最近还好唦,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一直都在廖老板这边忙吧?”
“哈哈,托东哥的福,还可以,是有些忙,一般都没有怎么待在九镇。”
“忙点好,忙点好。忙发财比一天到晚只晓得打打杀杀要好得多啊,我们这些人,不求个财,都是白搞的。”
“那是那是。东哥,你还可以唦,生意都不错吧?”一时揣摸不透老鼠言不达意的话,我也随口答道。
“呵呵,还可以还可以,托你的福啊。像我们两兄弟,或者像义色这样都还算是好的,廖老板那就是不得了哒。打流要有点生意,一天到晚打架搞事,搞不出名堂来。”
我笑着点了点头,老鼠不待我张嘴,就话锋一转,说出了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来:“你看,刀疤成,罗佬,这些人就是不聪明,搞了几十年,落得个什么下场。这就是个人蠢唦。”
我猛地抬头看向了老鼠。老鼠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对着我再次一笑,说道:“对了,小钦,你听说罗佬的事没有?”
那一刻,我明白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我明白他,他又何尝不明白我。只是,无凭无据的,我不相信老鼠敢一口就咬定我。这种等于是为自己树敌的事,他老鼠会做吗?不会。所以,他最多也是在敲山震虎而已。既然如此,我也就顺着这个游戏玩吧。
“啊?什么事啊?”
“罗佬被人搞车轧哒,整个盆骨粉碎性骨折,脊椎也出了问题,下半身都没得搞头哒。呵呵呵,你讲这个事奇怪不奇怪,他出去跑路几年啦,开始和鸡青几个一路跟着人在温州打流,当鸡脑壳(鸡头)都没得事。而今得小伢儿了,收手自己做点小生意反倒出事哒。这个人一世啊,真的讲不好,都是命。呵呵呵。”
老鼠双眼炯炯地看着我,眼神里面大有深意。我若无其事地望着他,非常惊讶地问道:“真的啊?不可能吧。这么背时?”
“呵呵呵。”老鼠不再说话,只是依然搂着我向前慢慢走着。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又说道:“小钦啊,我就是想给你通声气,罗佬出事哒,他堂客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外面没得活路走,实在待不下去,想回来。但是你们之间又有这么一段过节,我想看看你什么个意思,能不能给我个面子,过去就算哒,罗佬而今也得了报应。”
老鼠啊老鼠,当初他毫不犹豫地告诉了我罗佬的地址,而今,他却又做起了好人。
但是,能怎么样呢?这个好人也只能让他去做了,能让罗佬回到九镇,也算是我给他的一点补偿,所以我立刻说道:“回来回来,算哒,这么多年了,还讲什么,都这个样子了,未必我还去找他啊。呵呵呵,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没得关系,回来吧。”
“那就好,那就好。小钦,多谢你哒啊。”
“不客气。人都讲不好的,他背时哒,我还能把他怎么搞?当积阴德啊。”
“是的啊,人啊,真的讲不好,所以说要多赚钱啦。讲起来也真的巧,小钦,你不晓得吧,罗佬出事的时候,就是前一段时间,你屋里外婆也生病,你到市里来陪她的那个时候。你讲巧不巧,一不顺,这么多人都不顺。呵呵呵,而今你外婆好些了唦,老人家就是要好生些照顾好啊。”
“呵呵呵,好多了。多谢你啊,没得大事。东哥,你不是怀疑罗佬的事是我做的吧?这个话你就真的莫乱讲,乱说的不得啊,要出麻烦的,哈哈哈。”
“哪里哪里,你讲些什么啊!不是的,我怎么会这么想,没得这个意思,没得这个意思。你莫想多了,怪起我来,担当不起啊。呵呵呵呵。”
“东哥,你也莫怪我讲话直,我们这些人,哪个手上没染上些血,哪个又有没造些孽。人在做,天在看啊。我看罗佬这个事不见得是哪个专门搞的,只怕是报应,以前搞哒那么多的缺德事。话讲回来呢,东哥,我们都要小心些啊。少讲屁话,多发实财,少作孽,多行善。不然讲不好,哪天出门我们也一样的,一车轧死!哈哈哈哈。你讲是不是呢?”
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一直都一瞬不瞬地死盯着老鼠。而今的胡钦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幼小、毫无心机的胡钦,老鼠你可以用话来逼我,我又岂不会一样逼你。果然,在我的话语之下,老鼠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化,发出的笑声却仿佛变得有些干涩起来。
送老鼠上车之前,他半边身子钻进了车门却又突然探了出来,非常无意地问了我一句:“对了,小钦,你而今和义色还可以唦,毕竟这些年的兄弟,关系好些了没有?”
“呵呵,东哥,钱面前,你讲,再好又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那也是,那也是,好了小钦,那我先走了。慢点忙啊。”
话语说完,车子扬长而去。
当时的我对于老鼠突然问这么一句话很有些大惑不解,直到不久之后,那场轰动全市黑白两道的惊天对决爆发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那天,他关于罗佬的对话占据了我所有思考,当我在心底暗然自得,以为可以与他对答如流的时候,却万万不曾想到,原来重要的居然是后面这貌似毫不经意的简单几句。
老鼠不愧是老鼠,九镇大哥里面最为深沉,最为雄才大略,最为不可捉摸,也最为心黑手辣的一个。
老鼠走的时候大概是七点过一些,宴会已经正式开始一个多小时,该来的客人都已经来了,整个酒店正是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刻,而廖光惠下楼敬酒更是让大厅里掀起了一阵喧天的热潮。
龙袍和萍姐都到大厅里跟着廖光惠陪客敬酒去了,娄姐则端着一碗饭在离我不远的柜台里面吃。我一个人站在灯光黯淡的门边,看着厅里面的人丛中,被众人宛如万星拱月一般围着的廖光惠。杯来盏往、灯红酒绿当中,他依然是那样的平静、亲切、温和。就好像一个看破红尘的闲客散人一般,完全跳脱出这番嘈杂、庸俗的场景。可是,那些人的眼神、那些人的笑容却又让我明显感到,这一切,这貌似与他格格不入的一切,都始终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稳如磐石。
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办罗佬之后的这些天来一直都折磨得我夜不能寐的一件事:罗佬还了,我又该什么时候还?如何去躲过这个还,不让罗佬的今天在我身上重现?
当看到廖光惠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一分钟,我得到了答案。
退无退路,只有往前走。
只有到了眼前这个站在万众敬仰之中,却依然冷如冰雪的人所能达到的这一步,这样强大到几乎不可能被动摇的一步,我才有可能跳出这个循环报应的连环,我才能不最终落得如罗佬般的下场。
那一刻的我,如同醍醐灌顶,蓦然开窍。
也就是那一刻,廖光惠正式成为了我人生中继三哥之后的另一个标杆,一个可以让我不断汲取学习经验的标杆。
就在廖光惠敬完酒,刚准备上楼的时候,我见到了当天第二个由廖光惠亲自到门口来迎接的人。
当时已经鲜有来宾,依然守着门口待客的我,也在看着厅内的繁盛场景,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中。突然,一个极为洪亮、狂放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沉思:“廖伢儿啊廖伢儿,老弟兄都还没有来,你就开饭哒,不义道啊不义道,今天不喝死你,老子不是人。哈哈哈!”
在我们这边,“伢儿”这个称呼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供人乱叫的名词。要不就是年龄相差极大的老少长幼,要不就是关系极为密切的好友兄弟。如果要叫这个词,至少你也得达到和人平起平坐的程度才行。
所以,当我听到那句“廖伢儿啊廖伢儿”出口时,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还有敢闹事的来了?下意识飞快地转头望了过去,正看见大约一行七八人迎面走了过来。
后面的几人都是衬衫西裤,身材高大,打扮得人模人样,却难掩一股扎眼的流子气息。不过在这一行人里面,却有两个人显得特别与众不同,非常鲜明地跃然于其他人的气场之外。
一个是位于人群第二排左侧位置的人,极高、极瘦,小分头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弱不禁风、犹如竹竿。脸上一个高挺笔直的鹰钩鼻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却给人一种极为精明厉害的感觉。
另一个就是位于人群最前面,正大步朝我走过来的人。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想起了九镇一个特有的形容词——牛栏柱头。
牛栏柱头的意思就是拴牛的那种小木桩,又粗又短。在九镇是专门用来形容那种矮小却极为壮实的男人的。这个人就是典型的牛栏柱头,身高大约不过一米六多点,却腆着一个极大的肚子,看上去至少有两百斤的重量。但是给人的感觉绝对不是那种肥胖臃肿,而是敦实,非常非常的敦实。
其他人都穿着衬衫西裤,衣装革履,唯独这个人完全不同。他下身穿一条短休闲裤,上身一件非常花哨的夏威夷大衬衫,脚上一双人字夹板拖鞋。留一个大光头,搭配着粗短的脖子上一条估摸会有一斤重的粗大金项链,在门口霓虹灯的照耀下闪烁放光。脸上皮肤极差,很明显就能看到一个个深深的凹洞,如同挤过的橘子皮。
初看起来,这个人的长相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丑陋,粗鄙。
但是当他在人群的簇拥之下,迎面向我走来,边走边目不斜视,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大笑着对厅内同样迎了上来的廖光惠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时,我却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一瞬间,这个人举手投足之间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狂放、老练,和恰到好处的粗野、嚣张,不但没有让他在身后那批大个子的对比下相形失色,反而让他浮现一种舍我其谁的匪气出来。
正当我仔细观察着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身边响起,廖光惠和龙袍、海燕一起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脚步不紧不慢,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柔和,说道:“皮总,呵呵呵,你也来了。稀客稀客。”
“皮总”这两个字传入我的耳朵,初始的微一愣神之后,我心底猛然一惊,立马想起了一个人来。一个虽然从未见面,却在多年前跟随三哥打流开始,就经常听人提起,这几年间更是如雷贯耳、随处可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