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原因,班长还是没有站起来,可是我相信他绝对有站起来的力量。
在我还没有完全靠近他的时候,他的双手往后支撑在地上,猛地抬起右脚就先对我踢了上来。我没有躲,任他一脚踢在了我的小腿处,不疼!
因为身体的不平衡,他的脚很快就从我的小腿上滑走,力量并没有全部打到我的身上。不过我也被踢得微微一侧,站稳了,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继续慢慢走过去。
看着我的逼近,起初班长还一直都显得很狂、很不服气的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他开始边用手撑着往后挪,边双脚猛踢。脚掌就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双腿上,有些疼了,这些疼更加刺激了我。而且,这些脚增加了我靠近他的难度。
不再犹豫,我高高挥起手,对着踢过来的脚猛地抽了一棍。
班长一声痛呼,收回支撑着双脚的手,紧紧抱住了被打的那一条腿。
我终于站在了班长的面前。
“你喊哪个乡巴佬?”
“……”
弯下腰,我抓了班长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向后仰,看着他再问道:“你喊哪个乡巴佬?”
班长的面部肌肉剧烈抖动,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再一次高高举起手上的橡皮棍,对着班长的脸挥了下去。
开始老陈他们打得确实凶,棍子像雨点一样兜头兜脑地砸下来,看上去很凶猛,很彪悍,但是不残酷。除了皮肉之痛,很难对归丸子一伙造成真正的伤害。
所以这些人不怕!归丸子不怕!班长也不怕!这就像是广告,说得再好,再天花乱坠,除了糊弄下外行,挣个眼球,没有什么别的用处。要真正服人,要真正起到作用,靠的还是疗效。
当我劈头一棍把半坐地上的班长又一次砸倒地上,嗷嗷乱叫之后,我没有再学老陈他们那种广告打法。我用了效果显著的另一种。
我横跨在了班长的身上,用右边的膝盖死死顶着他的胸膛,压住了他之后,先是又对他头上抽了几棍,抽得他有些不动弹了。再伸出左手,抓住离棍子最前端大概一寸左右的地方,停顿了几秒,让棍子完全恢复了稳定。然后,我就双手竖握着棍子,用棍端粗大的一头对着班长的脸部正中央,猛地挥了下去……
不知道砸了多少下,我只看到班长的鼻子几乎完全塌掉,嘴唇已经肿得像两根香肠,眉骨、面骨这些地方都大大小小破开了好些道口子。浓稠、鲜红的血液,随着每一次棍子的挥动,时不时溅落在我的衣上、脸上。
如同当年砍癫子的时候一样,那一刻的我不再是平日的胡钦,我放出了心底的那个魔鬼。不,我就是魔鬼,应在十八层地狱中受尽烈焰煎熬的魔鬼。
在恍惚中,我听到小二爷和地儿等人的不断大喊,当有人走近我的时候,我下意识猛地一棍打了过去。棍子挥到半途,才发现那是贾义……
当贾义、小二爷、地儿几个把我从班长的身上拖开时,神智再次回来。
四顾过去,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除了小二爷、十三鹰这些多年的兄弟之外,所有的眼神都有些异样。畏惧、绝望、惊吓、痴呆。
我看向老陈他们的时候,老陈脸部抽动,似乎想笑,又似乎拼命想说点什么。我看向归丸子他们的时候,归丸子的脸色就像一张白纸,极为复杂地盯着我,其他的几个小黄毛中,居然有人脸上挂满了泪痕。
我知道疗效到了,他们怕了。一阵疲倦油然而生,我挥了挥手道:“归丸子,记性啊(注:土话,要记住,别忘记的意思)!”带头转身踏上了楼梯。
走上几级,透过消防梯的格纹,我看见班长的半个身体躺在巷子边上的臭水沟里,一动不动。在他的左边肩膀上方不远处,那轮皎洁、纯净的明月也映照在水沟中,随着荡漾的污水缓缓摆动。
突然想起从武侠小说中学的,毫不搭界的一句话来: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上楼之后,小二爷与地儿遣散了所有的人,去了柜台处。
我和红杰一起回到了方才喝酒的那张桌子,打开桌上的一瓶绿茶,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嘴里那种干燥发涩的味道才有了缓解。剧烈动作和狂暴的情绪过后,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昏眩的放空状态,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
周围那些红男绿女的笑声、轰鸣不已的音乐,都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离我如此近,却又那么远。
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红杰几人闲聊着,地儿突然走了过来,先敬了红杰几人一杯酒之后,附在我的耳边说道:“胡钦,这两个家伙,怎么搞?”
顺着地儿手指的方向,我抬头望过去,简杰和小黑两个人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吧台旁。看到我在望他们,两个人都下意识一动,好像准备要走过来,随即对望了一眼,却又停在了原地。
在他们旁边,有几个很年轻的人,正在满脸欢笑地杯来盏往。在这样的衬托之下,两人佝偻着身子,原本就显得小心翼翼、非常沮丧的表情就更让人觉得凄凉。
怎么处置他们?这个棘手的问题让我在疲惫和空虚的状态中,更有一种由衷的烦乱。那一刻,对于眼前所要去面对的这一切,我第一次很真实地感到彻底的索然无味。我只想好好地躺在家里那张又大又软的大床上,盖上被子,连澡都不洗,什么都不去管,睡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今朝何夕,且付东流。
收回了看向简杰、小黑的目光,我在心底叹出了一口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叹息,对地儿说道:“我而今有些吃亏,明天再说吧。莫把这两人的鬼样子摆在我面前,看得我讨嫌。”
看着地儿一边给简杰他们说着什么,一边领着两人走了开去。我陪红杰喝了最后一杯酒,告罪一声,拿上随身包和车钥匙,转身出了大门。
我本以为那天回到家后,会好好地睡上一觉,直到天明。可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无数的念头都像是冤魂一样地纠缠着我,挥之不去。
有些日子没有去看胡玮了。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我们在外面都觉得整个世界像是蒸笼一样,热得受不了,他一个人待在几尺见方、蚊虫滋生、没有空调的号子里,那种日子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何等艰难。
是该抽个空去看看他了,看看他过得好不好,需要些什么。
险儿而今怎么样呢?也有段日子没有来电话了。前一段时间说,他那个朋友出了点事,依他的性格,一定会帮朋友办得妥妥当当,只是不晓得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廖光惠答应找人帮忙,险儿开枪也没有打死人,应该不会太久了。早点回来吧,这些日子里太多的事发生,都让我感到如果有他在就好了。
今天这样打了班长,不晓得他还有没有种找我报仇?如果光是他来的话,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方才连着归丸子也一路搞了,他会是什么意思?开始他看我的那种眼神确实是胆怯了、心虚了,但他毕竟不比班长,他是大哥。何况还有那个子军,会不会也出面办我?
唉!该到我死躲也躲不掉,不该我死,谁也动不了。要办就来办吧,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多要死卵朝天就是。
再说了,报仇更好,我本来就是想要把事闹大。
无论是在想上面哪一个问题的时候,最终都会牵扯到一个问题。
也是真正折磨我,让我左右为难的问题。
胡玮要是知道简杰、小黑的这个事了,不晓得他会怎么说,毕竟是和他一路玩的兄弟。
险儿呢?他在帮小黑打了羊胡子之后,小黑最佩服的就是他了,一直跟前跟后,喊他一声大哥。
他要是晓得了,只怕小黑不死也要脱层皮。
还有,她呢?
算了,不想她了。
班长和归丸子,他们是怎么和简杰、小黑挂上的?这两个明明知道我专门规定了不许场子里卖东西,为什么他们还敢私自放班长他们进来?钱啊,越长大越发现这个东西的厉害。唉,一直以来这么铁的两个兄弟,居然都会不声不响为了这个钱,搞出这些事来。
当年三哥管小弟出了名的严,那次胡玮砍缺牙齿的事,缺牙齿用场子里钱的事,还有我在迪厅打缺牙齿和阿标的事,每一件事都下了重手。但是这样真的对吗?如果真的对,我而今又怎么会和三哥分道扬镳,缺牙齿又怎么会一直想自己出头。
可是不这么搞,我又应该怎么搞呢?
没得规矩不成方圆啊。
这些念头快要让我发疯,如果不是父母在隔壁房里已经沉沉入睡,我真恨不得狂吼一通,好发泄自己心里的郁闷与纠结。
一直到天蒙蒙亮了,躺在床上的我却还是清醒得像是刚刚起床。终于忍不住,走下床,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抽起了烟来。
夏天的凌晨,居然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凉风掠过。万籁俱寂之中,一支烟快要抽完的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在很多年前的九镇,我还是一个小小孩童的时候,经常跟着母亲一起去上班。在母亲工作的供销社前面,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小书摊,摊主是一个姓刘的老头。在那个小书摊上,我度过了一段至今都让我难以忘怀,也让我受益匪浅的美好岁月。
从初始只会看图画听刘老头给我讲故事,一直到自己可以单独认字,我几乎看完了刘老头所有的小人书和连环画。这其中,我看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友情与伤害的故事。刘老头早已死了很多年,但是这个故事却与其他很多故事一样依然留在我的脑海,就如同刘老头本人一样鲜活生动。
想到这个故事之后,我关好了窗户,打开空调上床睡觉,睡得很香很甜,连梦都没有做。因为,我想我知道了,明天起来之后自己应该做什么,如何做。
第二天上午,我正睡得香甜,被一阵接一阵的电话铃声惊醒过来。
蒙蒙眬眬中,极不情愿地拿起了手机,一接通,马上就清醒了。电话是廖光惠打来的。
“喂,小钦,还在睡觉?”
“喂,哪……啊,廖哥啊。是啊,怎么了?”
“你昨天把归丸子办了?”
整个谈话中,我并没有揣摩出廖光惠的具体意思。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么不置可否,不过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没有怪我。没有怪我擅自做主把事情闹大。
因为他告诉我,子军找了他。而他的回答是,小孩子们闹闹哄哄的事就让小孩子们自己去办,实在不行,要皮财鱼和他来谈。
最后,他又颇有深意地问了我一句:“小钦,你看这个事怎么办呢?毕竟生意还是要做的,如果那边再找你,是不是我交代龙袍出哈面,讲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生意还是要做的,这是大事。
于是,我回答道:“不用哒不用哒,什么事都要廖哥你出面,也不太好,别个讲你以大欺小。不碍事的,生意照常营业,没得一点影响,你放心,我会搞好。”
“哦,那就好,那就好。”
挂了电话之后,我又继续睡了,一觉睡到傍晚才起来,饥肠辘辘,要母亲煮了碗面条,三扒两口吃完,走出了家门。
来到场子里,大概是七点多一点,还没有开始营业。
刚进场子,我就愣在了那里。
几乎所有人都到了。除了原本就在场子的小二爷、地儿、贾义几个之外,此刻应该留在九镇的周波、姜明、炉子等人也出现在眼前。除了坐牢的胡玮和仙去的元伯,十三鹰全部凑齐,一个不少。
我一出现,每个人都站了起来给我打着招呼,脸色都是一样,恭恭敬敬中却有带些紧张。我明白他们是干什么来了,我也明白多年前那次,三哥要惩罚胡玮,我们兄弟死死跟在后面的时候,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因为,那一刻我也有些许的不快活。跟所有人招呼一声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就转身去了里头的办公室,理都没理一直不敢抬头,躲在最后面帮着几个服务员一起搬桌子、搞卫生,显得非常勤快的简杰和小黑两人。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左右,小二爷和地儿推开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看了我半天。
实在忍不住了,我问道:“有个鬼还是不认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