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五 秋风山庄两情长

五 秋风山庄两情长

白雪在崤山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

,东抵洛阳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圆数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葱茏。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韩、秦、楚、周五国的交界地带。虽是山地,但却是“五邦通衢”的冲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处女大山。

崤山本身虽然封闭,但出山百余里,西北山口接着秦国函谷关,西南顺洛水上游通秦国南大门武关,东面山口接韩国产铁要地宜阳;东北出洛水河谷,可直达周室洛阳;北渡黄河百余里,即是魏国安邑;南出山口,连着楚国熊耳山与伏牛山地带的要塞南阳。也就是说,住在这片幽静的连绵大山,向哪个国家去都不很远,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本一直是魏国领土。在魏国占领秦国河西之地的岁月里,崤山已经是魏国大后方了。相邻的其他国家,根本无法与魏国争夺崤山。秦国收复河西,并强迫魏国将崤山割让给秦国以后,形势陡变,崤山的位置顿时重要起来。对秦国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关外数百里黄河渡口的一个天然屏障,同时也成为秦国东进的一个坚实跳板。对魏、韩、周三国而言,崤山则成为逼近胸前的一把利剑,插入腹心的一个楔子。对楚国而言,崤山则成为秦国正面压迫楚国淮北地区的一座大山。如此一来,各国对崤山大为重视,纷纷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侦探地形与山民分布,准备随时建立封锁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种突兀的变化,白雪可是没有料到。

当年,白雪忍痛离开栎阳的时候,崤山还是魏国的“老西门”。白雪回到安邑后身孕反应很强烈,很想找个幽静去处长住生养。按说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是个好地方,可白雪总觉得涑水河谷离安邑太近,不安宁。魏国迁都后这里又离赵国太近,很可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兵争的安静地方,距离都城的远近,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梅姑和老总事反复查找,才发现了崤山这座已经废弃的山庄。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贯的商战传统,针对洛阳周室、韩国宜阳以及楚国淮北,特意建立的货物秘密储存基地。白圭死后,白氏家族的长途商贸有所收缩,加上洛阳周室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储运功能被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取代,这座崤山小城堡便废弃不用了。

白雪对这废弃的城堡颇感兴趣,和梅姑、侯嬴专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这座城堡的隐秘幽静: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废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又很是费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提出在废弃城堡的旁边山头上新建一座小山庄,费事不多,住着又紧凑舒适。想来想去,白雪同意了。大半年后,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边的半山腰,一条山溪瀑布挂在中间,将新老庄园隔开。小寨淹没在漫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难发现。白氏家族素来有建筑秘密基地的传统,将这座只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仓库的小寨,建得异常的坚固隐蔽。白雪很高兴,将小寨取名为“静远山庄”。

进山之前,白雪将侯嬴、老总事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来做最后安排。她将白氏商家财产预先分成了三十份,两份最大的交给了侯嬴和老总事,两份较小的留给了自己和梅姑,其余二十六份平均分给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谁知当她一一分配完毕后,却久久无人说话。

“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产不公?”白雪笑问。

老总事面红耳赤:“敢问姑娘,白门商家传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尝入不敷出,为何却要析产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齐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产毁业!”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举的确不妥。姑娘纵然隐退山林,白门一干老人绝不会乱了阵脚。且不说姑娘即将临盆,白氏后继有人,仅仅这经营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也是暴殄天物。敢请姑娘三思后行。”

“请女主三思后行。”功臣们一齐拜倒,满堂的白发头颅都在颤抖。

“诸位快快请起。”白雪将要临产,宽大的衣裙虽不显过分臃肿,却也难以弯腰一一搀扶,只有站在堂中连连摆手,“诸位起来,听我说。”

老功臣们都在商旅沧海久经磨炼,个个心细如发,见女主行动大是不便,立即起来肃然站好。白雪叹息一声道:“白氏商旅,到我手是第四代,一百多年。然我不善经商,也无心经商,数十年来从不过问白门商事。白门财富虽说以白氏为底本滋生,但也是诸位兢兢业业操持积累而来。先父曾说过,财货如流,能祸能福,有心则当之,无心则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产于诸位白门功臣,使白门商道遍及天下,未尝不是好事。诸位既然坚执不肯接受析产,倒也可变通从事。今日析产份额不变,今后之商事即为诸位合产经营。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则合之,不能合则随时分之。此乃两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内部生乱,反倒坏了白氏声誉。诸位以为如何?”

老功臣们齐声道:“侯兄主事,老总事辅之,我等和衷共济!”

“侯兄、老总事,看来得多劳二位了。你等就相机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门商事坚如磐石,断无内乱之忧。”侯嬴与老总事慷慨激昂地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们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来还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默默地对众人一躬,回头走了。

倏忽十三年过去了,静远山庄已经在山风雨雪中变成了半老寨子,宁静地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秋高气爽,阳光照得满山苍黄,山庄外的小道上铺满了落叶。一个英武少年正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满头大汗依然不停。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少年头顶盘旋鸣叫。少年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满射,羽箭“嗖”地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高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贯穿鹰腹,却怏怏地掉了下来。少年气得跺脚直跳,将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地断为两截。少年想了想,又捡起断弓,向山庄飞跑而来。

少年猛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院中一个女子惊讶道:“子岭,何事慌张?”

“梅姨,我要铁弓。这木弓劲力太差!”

女子笑道:“哟,吓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劲儿,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将断木弓撂到石案上,气鼓鼓地不说话。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上好的桑木弓也,你拉断的?”

少年顽皮而又得意地笑笑:“如何?梅姨,该给我换铁胎弓了。”

女子惊喜地向着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来看吔。”

“有事啊?”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出现在宽大的廊下,宽松曳地的绿色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玉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母亲,子岭射一只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白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色,倒更像老师对待学生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白雪,白雪指点着弓箭道:“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强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射,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

“不行。”白雪摇头,“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射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到门口试射。”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腰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白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射那棵枯树。”

“不。”少年摇摇头,“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射对面白岩上的那块黑圆石。”

遥遥看去,峡谷对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色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谷,那强劲的谷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军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谷,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还是射枯树。”

白雪虽不精通射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射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谷,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

好的毛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射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射过峡谷,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地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皮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满月之形。这在弓法上是“九成弓”,距离满弓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兴奋地屏住呼吸,比自己开弓射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峡谷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谷。但闻“轰隆——”一声,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谷之中。

“彩也!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高声喝彩。

白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归你了。”

“谢过母亲!”少年兴奋地跳了起来,“我给母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飞快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身后高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白雪笑笑:“教他去。”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梅姑问:“大姐看甚书?忒般认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皮地眨眨眼:“莫不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地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白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就休了他,教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地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水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白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凉爽,不必进屋叨扰。”蓝衫蒙面者谦恭作礼。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渴。”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肉,自到一边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请自饮。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高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赤赤脸庞赫然现出,活像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惊,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喘吁吁满面大汗地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黄羊,“快看,箭射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黄羊:“快来洗洗,热死了吔。”

白雪高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客人。”

少年怔怔地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白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

少年天真地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白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小儿有何不对么?”白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高名贵姓?”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高名贵姓?”白雪微笑地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道:“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像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勃勃。

“还没有。然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径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地站在门口不动。白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身,面色苍白道:“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白雪点点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勃勃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白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日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勾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阳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教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回头看着白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嘛。”

子岭冲过来道:“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白雪慈爱地笑道:“嗬,子岭长大了,那就去。”

梅姑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粗声大气问:“敢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在子岭身后道:“本庄夜晚不留客人,敢请务必见谅。”

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地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见门外两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地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怔怔地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那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教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找你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道:“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通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

子岭扑通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也。来,教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快长成大人了,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地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地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地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地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地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地捧来茶水,忙得像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地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

察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地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襟、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愫,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日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且满面春风地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地呼喝着向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终于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地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沉浸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之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哄笑……

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了。商鞅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好像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是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

梅姑老远地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身边的这般本色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礅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干净的山果,红黄青绿的煞是好看。白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将山果剥壳削皮地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地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阳?”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荧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教荧玉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荧玉却一定要你先回咸阳,聚一段时日再走。正好秦公身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脱不开身,就依了这个主意。”白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脱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交代。”

商鞅高兴,就滔滔不绝地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白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地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强国,就如此葬送在这班君臣手里了。身为魏人,惭愧也。”商鞅大笑道:“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强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强大,谁就统一。此等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也。”

白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日子就拥戴谁,我不操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谷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地迎到门外,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迎风展开的黑斗篷就像一只巨大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也!”骑士闻声下马,疾步高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粗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白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恰恰就回来,你等三人有情分。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得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一时泪光莹莹。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想谋害鞅兄么?”

“不像。”白雪摇头,“魏国目下沉沦,不会对秦生事。”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一时没想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变不了。”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像。这却奇也。”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他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时日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如此。”白雪笑道。

“好。那我立即动手。崤山是白氏的老根基,好查。”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了。”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已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日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教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兴致勃勃地和白雪、子岭到山中览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地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何等事?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知,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瞬息之间已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许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白雪轻声道:“那就回去了。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本章完)

出版说明第三章 安邑风云_二 荐贤杀贤公叔痤忧愤而死第七章 瓦釜雷鸣_二 疲民与贵族竟有了愤怒的共鸣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_四 将相同心 大将军负荆请罪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_三 巅峰张仪又出错第七章 迂政亡燕_八 迂阔之政 固守王道传统的悲剧第三章 西出铩羽_三 夤夜发奇兵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七 神医扁鹊对秦孝公的奇特诊断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_七 申不害变法夭折 马陵道庞涓被杀第九章 孤城血卜_二 尘封的兵器库隆隆打开第五章 天地再造_三 亘古奇书阴符经第五章 卫鞅入秦_二 卫鞅韬晦斡旋艰难脱身祭秦论 原生文明的永恒光焰——秦亡两千二百十五年祭_三 历史烟雾的久远弥散名将_乐毅第十二章 三辕各辙_二 苍山大师与谜一般的二十一事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_一 大义末路何茫然第三章 乾坤合同_六 以战示形 秦军偏师两败于李牧第三章 安邑风云_六 棋室里的六国角逐第七章 迂政亡燕_二 束手无策的燕国酿出了一则奇计八 秦帝国骤然灭亡的两个最重大原因第一章 六国谋秦_三 接风小宴公开了会盟秘密第六章 乱政亡赵_六 杀将乱政 巍然大国自戕自毁第四章 秦国求贤令_六 申不害要和卫鞅较量变法第八章 幽燕雷霆_四 我车既攻 我马既同第十章 张仪风云_四 大才机变修魏齐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三 隆冬时节的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第八章 风雨如晦_三 新王朝会波澜迭起第三章 东方龙蛇_一 邦有媛兮 不让须眉第七章 瓦釜雷鸣_一 左庶长开府震动朝野第三章 乾坤合同_六 以战示形 秦军偏师两败于李牧第四章 谈兵致祸_三 策士与君王的交换大事年表第十五章 万古国殇_五 渭城白露秋萧萧第九章 吕氏新政_四 岁首突拜相 亲疏尽释怀第五章 术治亡韩_五 韩非在云阳国狱中静悄悄走了第十三章 雍城之乱_一 冠剑将及兮 风雨如磐第二章 国耻昭昭_一 金令箭使者飞驰栎阳第三章 西出铩羽_四 雄心说长策第十章 张仪风云_三 河外大战 张仪偏师袭敖仓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一 宏图忧患两叹嗟第五章 残政如血_二 逢迎反击皆无处着力 李斯终归落入了低劣圈套第一章 初政飓风_五 韩国疲秦计引发出惊雷闪电第二章 商旅大士_五 吕不韦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托付《大秦帝国》·史源_第三部 《金戈铁马》六 走出暴秦说误区:秦帝国法治状况之历史分析第五章 术治亡韩_三 《韩非子》深深震撼了年轻的秦王第四章 风云三才_三 驱年社火中尉缭突然逃秦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三 明暗双管 张仪巧解第一难第九章 分治亡楚_二 父子皆良将 歧见何彷徨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_六 范雎已死 张禄当生第十三章 雍城之乱_四 一柱粗大的狼烟从蕲年宫端直升起第一章 无妄九鼎_三 九鼎梦魇 幽幽血光战国七雄_秦国祭秦论 原生文明的永恒光焰——秦亡两千二百十五年祭_三 历史烟雾的久远弥散第二章 国耻昭昭_二 秘密流言震动了秦国第九章 霹雳手段_四 阴谋与孤独的老人第七章 迂政亡燕_八 迂阔之政 固守王道传统的悲剧诸子百家_道家第一章 权相变异_二 赵高看见了一丝神异的缝隙第七章 流火迷离_二 塞上春寒 心变情异第五章 情变横生_五 情之有契 心之唯艰第四章 风云三才_三 驱年社火中尉缭突然逃秦第五章 冬战河内_五 冬战河内 狂飙拔城第六章 风云再起_一 红衣巫师的鼎卦第五章 卫鞅入秦_五 秦孝公奇策试真才第三章 乾坤合同_一 功臣不能全身 嬴政何颜立于天下第九章 纵横初局_四 积羽沉舟新谋略第三章 安邑风云_七 卫鞅庞涓 智计周旋第四章 暴乱潮水_四 背叛迭起 六国老世族鼓起了复辟恶潮第七章 迂政亡燕_二 束手无策的燕国酿出了一则奇计第九章 分治亡楚_九 固楚亡楚皆分治 不亦悲哉第一章 无妄九鼎_一 奇兵破宜阳 千夫长崭露头角第三章 西出铩羽_三 夤夜发奇兵《大秦帝国》·史源_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二 苏秦别情下楚国第四章 秦国求贤令_五 求贤令激发了卫鞅战国七雄_赵国第十三章 铁血板荡_三 光怪陆离的铁血儒案第一章 无妄九鼎_一 奇兵破宜阳 千夫长崭露头角第四章 风云三才_四 春令定准直 秦国大政勃勃生发第九章 孤城血卜_一 古老铁笼保全了田氏部族第十四章 对峙上党_二 三晋合谋易上党第十五章 长平大决_三 秦国朝野皆动 白起秘密入军第十一章 文明雷电_二 椰林河谷荡起了思乡的秦风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五 张仪遭遇突然截杀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_二 魏国庙堂的名将与老将出版说明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_一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_二 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长第十二章 三辕各辙_四 吕不韦终于立定了长远方略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五 祭舜又祭禹 帝国新政的大道宣示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二 孤帆飘蓬水成冰名将_吴起第十四章 百年一乱_三 秦惠王千古奇症第七章 迂政亡燕_五 易水之西 战云再度密布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_一 大义末路何茫然秦风_秦国兵器第六章 风云再起_二 奉阳君行诈苏秦第九章 孤城血卜_三 化齐方略陡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