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薛云昆用了什么法子, 原本两天后才有的大船当夜就杨帆开航了。薛云昆一家三口连带着班中的三名弟子以及云笙和雅善八人乘了包租的这条船连夜逃往了广州。
因是客船,甲板下用以载货,甲板上全是舱房, 分别建了前舱、中舱、后舱和尾舱, 每一舱各有两间房, 前舱的两间房分别住了雅善与云笙, 中舱的两间住了薛云昆一家三口, 其中一间搁置了他们家专用的戏箱,至于三名弟子,就在后舱的两间房里挤着, 船家两夫妻就在尾舱里解决了。
开船没多久,几个人还没从慌乱中回过神, 原本是要两天后出发的, 如今走得这样匆忙, 除了当事人与薛云昆夫妇,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薛云昆的解释是广州那边的客人催得急, 不得不连夜出发。
安抚了大家,折腾了一夜的两家子也都各自回舱房歇了,只是几个人都怀揣着心事,谁都没有睡着,到第二天天没大亮, 王氏一早起身帮着船家女主人做早点, 三名弟子也早起在舱顶的平台上开始练功了, 扳腿下腰, 喊嗓子, 这“咿咿呀呀”的高亮声音一响起,几个舱房的灯火全都亮了。
雅善只不过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后就上了甲板,看到三个男孩子在舱顶的平台上练功,那架子端得实在不错,看上去都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光景,就跟她初见云笙那时一样,他以前想必也是每天天没大亮就起身练功了吧。一时看得忘了神,竟不知身后藏了人,直到那人在她身上披了件斗篷,她才醒过神。
“甲板上风大,别受凉了。”能对她不离不弃,这般温柔体贴的也只有云笙了。
“元竹,咱们多久才能到广州?”
“要是顺风顺水,也就十多天。”
她咬了咬下唇,最后望定他,“咱们虽登上了船,可我还是担心,银香她知道师兄一家会去广州,她胆儿小,要是被他们抓了去,我怕她会泄露咱们的行踪,不如咱们再走得远一点儿,总归要躲得远远的!”
她声气急促,终究是害怕朝廷的势力,原以为能偏安一隅,可这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朝廷要下了命令,找两个人何其容易,他们谁都不能被带回去,谁都不能!
“好,不过咱们先到广州落脚,总还要与师兄他们商量之后才能再做安排。”
“嗯,我都听你的!”
两人正说着将来的打算,忽然有人来喊早点已经备好了。
照例规矩,云笙把早点端进前舱房间,与雅善一道用,一顿早点的工夫并不久,她似乎胃口不好,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云笙担心问了几句,她只说并不饿,他不再多问,喝了一碗粥就开始收拾碗碟,此时有人敲门,云笙去开,迎面见是王氏,便喊了声“嫂嫂”。
王氏举止有度地微微一笑,说:“我刚吃了早点过来,没打扰你们吧?”
“咱们也正吃完,嫂嫂可有事?”
“我想找你们说几句话。”
云笙面色一僵,扭头看向雅善,她已走上前让王氏进屋,“元竹,让嫂嫂进屋吧。”
“这事放我心里一夜,我就是想问,你跟云笙,你们在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只是寻常的富家小姐与人私奔,又怎会惊动官府?你们与我说实话,别让我们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啊!”王氏虽没读过什么书,跟着丈夫见多了世面,察言观色的本事总是有的。
雅善与云笙拜了堂,已经是薛家的人,早把王氏当做亲人,她与云笙的事早晚会让她知道,也没打算再瞒着,这会儿她亲自上门来问,她便将所有的事告诉了她。
得知真相后,起初王氏是惊恐万状,她怎么也没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子竟不是什么京师富家小姐,而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慧愍固伦公主!可再寻思雅善的言行举止,岂不就是在皇宫里待久了的人啊!
她吃饭总要人在旁侍候,说的那些花样百出的菜名也闻所未闻,最瞩目的还是她脚踝银铃的纹饰,与众不同。之前她丢了银铃,云笙为她在城里寻到最好的首饰铺另打造一副,后因事忙无法脱身,便托她去取,结果无功而返,只说那纹饰是皇帝与皇后御用的五爪飞龙,店家做不了为蝇头小利而丢性命的事!
依店家所言,她才知道云笙打造的链子正是她前不久还回去的那条,因纹饰特别,她又不曾见过,便多留意了,没想到那铃铛上的纹饰竟是五爪飞龙!
难怪雅善如此在意,原是先帝爷御赐之物啊!
知道雅善的真实身份后,王氏哪还敢跟她平起平坐,站起来就要蹲身请安,而这也是雅善最担心的,怕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再不与她亲近了。
“嫂嫂,现在我只是薛家的媳妇儿,再不是什么公主了!”她拦王氏起身,不愿与她生分。
王氏依言站起,心头总归还有些顾虑,看着她和云笙,眉头紧锁道:“昨晚带兵来搜人的人,我瞧着年纪也不大,就连巡抚大人都对他一脸恭敬,是个亲王吧?”
“是惠郡王。”云笙踟蹰了半刻,低声说。
雅善一脸惊讶,原以为是朝廷派了钦差来抓人,万万没想到,南下来抓他们的竟然是她的亲哥哥!
云笙目睹她脸色发白,想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原本没对她道明来抓人的是惠郡王也是生怕她难过,毕竟是最亲的兄长,如今非但没有放他们一条生路,还要亲自来抓捕,换了别人,也是无法坦然面对的吧!
“为什么是哥哥……”她低头喃喃,脸色愈发难看,云笙默不作声,不知在心里挣扎什么,只有王氏看着她越发不对劲,最后眼见着她倒在面前。
“雅善!”两人疾步冲了上去,王氏扶住了她,触摸到她脸颊发烫才意识到她在发热!
“她在发热,许是着了风寒。”
他浑身一震,似失去思考,王氏却在催促:“昨晚走得急,没带什么药,你快去问问船家,看有没有治风寒的药材!”
云笙急急忙忙出了船舱,甲板咚咚咚响,密密匝匝的脚步声一下子引起了小小的骚乱,王氏把雅善扶上了床,握着她滚烫的手,急急发问:“你老实告诉我,烫成这样,忍了多久了!”
“嫂嫂……我没事的……”她嘴上说着没有大碍,实则身子酸软无力,头痛欲裂。原本以为是昨晚吹多了夜风,睡一觉总该没什么事,谁知道越来越严重,只因不想云笙担心,才一直苦苦撑着。
“烫成这样还说没事,你真想急死人吗!”
“真的没事……只要铃铛在……”她看向左脚踝,笑容凝固在嘴角,没了,居然又丢了!一定是昨晚逃走的路上丢了!
巧合,一定是巧合,前段日子丢了铃铛也没发生什么事儿,这会儿许是吹了风,受了寒,睡一觉就没事了……
“嫂嫂,我想睡一会子,你让我睡一会子,好吗?”王氏见她一脸倦容,便点头应了。
王氏一走,雅善就闭上了眼睛,头实在疼得厉害,过了很久才渐渐昏沉,但总无法沉睡,那些可怕的梦境又回来了!
血,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好多好多血,好像怎么也止不住……
“大家,御医们皆已竭尽所能救治公主,然公主自幼体弱,沉疴日久,已至大限。”
梦中,她很努力才看到一张威严又怒气冲天的面孔,这张面孔之上是汉人的发饰,前额留发,全部束起,戴着二十四梁冠,配珠翠黑介帻,身穿玄黑的圆领襕衫,绣着十二章纹,那是帝王才有的装扮!他就站在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前,指责发难:“尽是一群庸医,朕养尔等何用!”
“父皇……是兕子不好,御医们已尽力了,饶了他们吧……”皇帝身后是年约十多岁的小女孩,躺在造型古老、雕工华丽的平台床间,一脸病容。
床被上沾着两滩污渍,该是她吐过的汤药与鲜血。
她得的什么病?为何要受这病痛的折磨?
“兕子别怕,有父皇在,定叫他们将你医治好!”皇帝不顾威仪,将年幼的孩子搂在怀中,脸上却是满脸痛惜。
小女孩努力笑了笑,吃力说道:“兕子不怕死……只怕死后就剩下父皇和哥哥……父皇,兕子只想在死前再见哥哥一面……”
“胡说什么!死字怎可随意挂在嘴边!”皇帝勃然大怒,掩盖这份难以承受的巨大悲痛。
小女孩却乖巧懂事,果真不再提自己的生死,寝殿内顿时一片肃静,穿透着可怕的寒风,像是随时会有人将他所爱的一切带走。
他正要下令关闭所有的门窗,忽然有人来报:晋王求见!
皇帝即刻命人宣进,不久,一个匆忙的身影冲进殿内,他在拜见父亲后,起身走向前,看着父亲怀中的妹妹,迟疑道:“兕子睡了吗?”
皇帝闻言低头,呼唤着爱女:“兕子,你哥哥来看你了,快醒醒!”
……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兕子?”
“兕子,别捉弄你哥哥了,快醒来!”
……
御医们见状,欲上前一探究竟,只是碍于方才龙颜大怒,莫敢移步,倒是皇帝的近侍上前一步探了公主鼻息,他手微微一抖,随即匍匐在地:“公主已归天,请大家节哀!”
“请圣人节哀!”一时间,殿内跪倒一片,哀淘哭泣者亦有,只有皇帝,面无表情,直到许久以后,才仰面流下了热泪。
“兕子!兕子!兕子!”三声痛哭叫喊,并非皇帝所出,而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兄长所为,晋王的悲痛并不亚于其父皇,他终是迟了一步,没有见到兕子最后一面。
“雅善,醒醒,吃药了。”她做了一场梦,出了一身汗,再醒来却是云笙焦灼的脸。
“元竹……”她气若游丝,看上去虚弱极了。
云笙扶她坐起,将药碗端到她面前:“快把药喝了。”
雅善点头,接过药碗爽快地一饮而尽,云笙提袖子擦了擦她嘴角残留的药渍,她怔了怔,云笙又以手掌抚她额头,她却下意识躲了躲,他亦是一愣:“怎么了?”
雅善摇了摇头,重新堆上笑容:“睡了会子,好像没刚才那么难受了,这药是你亲自熬的吗?”
“嗯,船家常年在外飘泊,什么药都备着,你一整天没吃过东西,这会儿吃得下吗?”
“我睡了一天了?!”她惊道。
云笙点头,雅善又道:“确实有点儿饿了,还有小米粥和饽饽吗?”
“好,你再躺会儿,我去给你弄。”说着,他便出去了,她收回视线舒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奇怪,她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会害怕与云笙单独相处呢?
糊涂了,一定是病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