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的路上两人都不争不吵, 好似目空一切,彼此对望的时候才有一点点的情绪波动。走出了这一步,便早知道了结果, 却没想到来得竟这样快, 原来老天爷从没有怜惜过他们。
这般诡秘的寂静直到两人被强行分开才结束, 衙役押着云笙进了总督衙门, 行动粗鲁, 雅善见了心中着急,连喊:“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可他们丝毫不把她当回事儿,押着人就往里推, 云笙一直扭头望着她,嘴角含着笑, 却笑得悲凉, 她奋不顾身冲上去, 又叫人拦了下来。那人正是把他们从黄三公子私宅押走的两广总督李鸿宾,他两眼深陷, 却明亮深邃,官服也穿得服帖,见了她倒没什么官腔,想必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显得客气又恭敬, 只是没当着太多人的面给她请安。
“我要见他!”雅善并不与他多周旋, 直言道。
李鸿宾以为她要见刚才被押进去的“犯人”, 并没有同意, 雅善又道:“我要见朝廷派来的人。”
李鸿宾这才明白, 旋即却道:“王爷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包括公主您。”
雅善满是诧异,既然真的是哥哥来抓人,又为什么避而不见?
“这都是什么理儿!他大老远跑来广州,不就是要抓咱们回京,这会子不见人又是几个意思!”她心中百味杂陈,说话略显急促,这回是她害了云笙,她知道已经无路可退,只想最后求他放云笙一条生路而已!
“这都是王爷的吩咐,下官也没有法子。”李鸿宾一脸为难道。
“那你们把我也抓进去吧!”她从未向任何人露出逼仄的目光,眼下却已豁出了一切。
李鸿宾进退两难,最后不得不想出两全的办法,他将雅善送到绵愉暂住的行辕,至于见或不见,他也无能为力。
将人送到后本打算告退,不料被传见,李鸿宾心头一颤,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岔子?不久前听说朝廷来了人,他以为是派来的钦差,心里没少慌张,这两广总督的差事并不好当,既要管束十三行与夷商商船贸易,又要防止鸦片大量流入,可这鸦片哪里禁得了,夷商也不敢得罪啊!
好在朝廷派的并不是缉查不正当贸易的钦差,而是派了皇城里的王爷来拿人,这下他松了一口气,只要帮着找到人,离开广州上京,没准儿还能得一功劳,可这会儿怎么又要传唤他觐见了?
到了王爷跟前,李鸿宾先是行了礼,随之暗中观察王爷的动静,他正在书桌前写一幅字,只是毛笔还没能沾上宣纸,又把笔搁下了。
“人怎么样了?”须臾,他平淡无奇地问他。
李鸿宾回答:“犯人已经押进了大牢,容后处置,只是公主她执意要见王爷。”
“公主可有说什么?”绵愉看定了李鸿宾,问。
李鸿宾答:“别的倒没说什么,就执意要见您,现在还在外头候着呢!”
他忽然望着窗外凝视了片刻,不言不语,看到的也只是院子里争奇斗艳的花卉,但他就是这么看着,留李鸿宾干等着忐忑不安。
这京里的主子一个比一个难捉摸,君心已难测,不成想连这王爷的性子也竟这般古怪。
“犯人暂押,在我离开广州前先别动他,至于公主……就让她在外头候着吧,谁都不许上前劝!”分明是平淡的语气,可在旁人听来却有种莫名的怒气,李鸿宾在心底算计,公主哪里是被那个叫“薛云笙”的戏子拐带到广州的,分明就是一块儿私奔逃到了广州,这可是惊天骇闻,丢尽了皇家颜面,难怪他会怒火中烧,连见都不想见一面!
表面上李鸿宾依言办事,还等着下文,谁知王爷再没说别的,他担心的事自然也暂时缓了下来,只是看样子王爷并没有打算带着人立即回京,这又令他百般烦忧。
“王爷传你进去可有说了什么?他愿意见我了吗?”李鸿宾一出门,又被雅善堵住追问不停,李鸿宾频频摇头,雅善失望至极却没有放弃,仍是等在大门口,但愿她能再见到哥哥。
但她守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天黑了绵愉都没有出门,偶有几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进进出出,看到她既好奇,又不敢多问。
后来终于安静了,因为夜已深,大门也正准备上闩,她终于再也等不了,推开驻守在行辕前的门卫,破门而入。
“哥哥!你为什么不见我!既然来了,你为什么不见我!”她不顾任何阻拦,边跑边喊,不知不觉嘴角咸咸的,眼睛涩涩的,声音也越来越不稳定。
他在房内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没开门。
是她抛弃了他跟额娘,她为了一个下贱的戏子,竟然抛弃紫禁城的一切,一逃再逃。当得知她离开京师的那一刻,他是恨她的,可他还希冀她能回来,等了又等,终于等不下去,失望透顶,他发誓要将她亲手捉回,连着那个下贱的戏子一起!
眼下终于捉到了他们,可他却不想见她了,又或者是害怕见她了,怕她一见他就为别人求情……他不想放过任何人,没有人可以抢走他最疼爱的妹妹!
“你出来见我!我答应跟你回去!我再也不逃了!”
他瞳孔骤缩,又渐渐松开,有什么在心底蔓延开,而她的声音仍在院子里回荡,起初的尖锐逐渐化作最后的哀求。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雅善也会变得如此卑微,她可是大清国的金枝玉叶,她应该高傲地抬起头,然后展露明亮的笑颜,喊他一声“哥哥”,而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喊着喊着,她的声音低下来,只听到嘤嘤地哭诉:“我知道我铸下了大错,我知道错了,我愿意随哥哥回京,交由宗人府处置……只是不关云笙的事,离京都是我的主意,他是迫于我是公主,不敢不从,求哥哥向皇帝哥哥求情,放他一条生路……”
他放在门闩上的手重又收了回去,她果然要为那人求情,无论是出于善良,抑或是别的情愫,他都不愿去听。
“哥哥……我知错了……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不来见我……”到后来,她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古怪,他听不到了,以为她放弃了,他转身背对着门,却听门外有人大叫:“公主!——”
“王爷!公主晕过去了!”是他的随身仆从春海的声音。
这下他总算舍得拉开门,院子里一个瘦弱的身影半跪着,身子已侧往一边,春海扶住了她,她脸色苍白,他的防线瞬间崩溃,冲上前一个打横抱起,又朝春海大声道:“去请大夫!”
春海“嗻”了一声,他抱着她转身就回了房,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弃她不顾。
他放下她,抚了抚额头,并没有发烫,他松了一口气,但又突然想到腰间的蓝色荷包,打开来,一条完好的链子上嵌着一枚雕工精细的铃铛。那晚在苏州她逃开了,遗落了对她来说最宝贵的东西,而冥冥之中又是他为她找回了。
重新为她戴上铃铛,怜惜地望定她,她闭着眼睛,稀里糊涂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她的汉话说得这样流利,都是跟着那人学的吗?
雅善啊雅善,为何连你也要受戏子的蛊惑……
“哥哥……不关云笙的事儿……”就算意识模糊,她仍是一心念着那人,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一次又一次,直到大夫前来问诊,他才从她身边走开。
“哦,夫人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气虚,可能一天没有进食所致,这才一时气血不足,晕厥了过去,开几副补血益气的药,饭后服下便没什么事了。”
他吩咐春海随大夫前去抓药,又命人熬了粥,做了点她平时爱吃的点心。
到半夜里,她醒了,睁眼却只看到一个仆从的身影,她认得他,是哥哥的随身侍从春海。她晕倒时虽迷迷糊糊,但仍能感受得到抱她进房的是哥哥,为何现在只有春海在这屋里?
“春海,为什么只有你,哥哥在哪儿?”她起身问他。
春海见她醒来,首先端来了刚一直煨着的小米粥,道:“公主,你一整天没吃东西,王爷让人熬了粥一直给煨着,您先喝点儿,可别再昏过去吓着咱们主子爷了。”
她等了云笙一整夜,又照顾了他大半天,直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进食,难怪刚才会晕倒在院子里,不过要不是经这一茬,哥哥又怎会着急……哥哥还是在意她的。
她放了心,喝下了那碗小米粥,又吃了几块点心,并不是广州人吃的烧麦、虾饺之类,而是过去宫里常吃的奶酥饼与饽饽。
她吃着这些点心,却食不知味,最后索性不再吃了,只问春海:“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马上二更天了。”
“哥哥睡了吗?”
“王爷把这屋子留给了公主,这会儿还没睡,正在后院花园里跟人打布库呢。”
雅善一惊,哥哥只有在心情极其不痛快的时候才会跟人打布库,看来他这一回是真的对她失望透顶了。
“春海,哥哥打算哪天回京?”既然见不到哥哥,她就打起了春海的主意。
然而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看出了雅善的心思,虽然不愿他们兄妹两人产生隔阂,却也要忠于主子,所以不要说不知情,就算知情了,他也只能说:“这奴才也不知,只是这几日水上的风向没转过来,不好行船,许是还要待上几天。”
“那你知道哥哥会怎样处置云笙吗?春海,哥哥什么时候才肯见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太才会来见我?不,就算我要死了,他也不会来……”
最后一句自喃春海没能听明白,事情闹到如今这地步,谁都下不了台阶,只有王爷没放弃,这回名义上是来抓人回去治罪的,可王爷向来最疼公主,定会不惜折损自己的名誉也要为公主在皇太后与万岁爷面前求情啊!
“奴才只是个下人,主子的心思哪里能猜透,公主您也别多想了,兴许过几天王爷心情好了就愿意见您了,至于那个戏子……恕奴才多嘴,公主还是别再念想了吧。”
果然,她与云笙,就只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吗?
可云笙他何其无辜,他原本可以离开京师,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她非要以死相逼,强留他在身边,如今终究害了他,她就是个害人精,死不足惜!
不行!她要救云笙,决不能让哥哥带他回京师,那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救人心切,来不及穿鞋便夺门而出。
花园里的布库已经结束,他正在穿衣,冷不丁冒出一个身影,直挺挺跪倒在他跟前,恳切地苦苦哀求:“哥哥!求你放过云笙!让他们放了云笙!雅善求你!”
然而他仍选择漠视一切,冷冷传唤:“春海,扶公主回房!”
雅善狠狠甩开春海,继续哀求:“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云笙!”
“他蛊惑公主私奔,丢失皇家颜面,令你名节败坏,条条都是死罪,你叫我怎么放过他?”他低下头,盯着她,低缓沉声道。
“是我,并不是他蛊惑我,是我引诱他在先,这都与他无关,他不该被我牵扯进来,我愿意回去,回到额驸身边,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哥哥,你放过云笙吧!”
这一声声“哥哥”到底软化了他坚如铁石的心,或许在她面前,他永远强硬不起来,分明已经铁了心不见她,可还是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她,明知道她并非心甘情愿回到僧格林沁身边,却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在他面前妥协……可他还是她的兄长,也还爱着她啊!
“好,我答应你。”
她欣喜地看着他,泪水又滑过了眼角,他看不下去,转身即走,把她留在了一个空旷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回去安慰她,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在胸前,衣襟团成一团,发皱,而背微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