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秋心底的秘密始终没能说出口, 转眼进入三月阳春,雅善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她仍不愿回王府, 几乎把绵愉这庄园当成了郊游胜地, 每日纠缠着他做一些赏心乐事, 旁的人不说话, 起初他还有所介怀,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惯经,胆大而无所畏惧了。
这日午后, 雅善又睡足一个时辰,起身便向蕊秋问及绵愉:“哥哥回来了吗?”
绵愉吃过早膳后便动身离开庄子去视察周围农户种的庄稼, 雅善本也想跟着去开开眼见, 却被绵愉拦下了, 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下到农田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蕊秋也拦着她, 说是隔几个时辰就要换药,不能走得太远,雅善拗不过了,就打消了念头,百无聊赖地等绵愉回来, 等着等着竟又犯困了。
“王爷刚回来, 这会子正在书斋呢。”蕊秋说。
“你瞧我头发乱吗?”雅善伸手摸了摸发髻, 生怕一觉醒来好看的头给睡没了。
蕊秋笑道:“好着呢, 能见人。”
雅善不放心, 又往镜子里照了照,头没乱, 可脸上没什么精气神,忙拾掇着上了些胭脂水粉,蕊秋瞧在眼里,这分明就是春闺女子盼见情郎的模样,若是寻常男女,瞧了也只觉春来了,情之有理,可想想那层伦理关系,也就乐不起来了。
见蕊秋愁眉苦脸,雅善放下胭脂盒,说:“姑姑有心事儿?”
蕊秋道:“奴才怕公主陷太深,呆在这庄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此生的婚姻已是定数,我不愿违心遵从那些礼数,我只想遵从我的心,哪怕是坠入万劫不复,我也不愿违背我的心,姑姑,我明白你真心为我,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哥哥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蕊秋不再相劝,因为她坚定的话语之下尽显悲哀的恳求,虽于理不合,但也于心不忍。
此后蕊秋只当睁只眼闭只眼,更乞求上苍别再让更多的人有所察觉。
蕊秋为她理了理头饰,“很漂亮了,可以出去了。”
雅善展露笑颜,像个单纯的少女,迫不及待地去见自己的情郎。
绵愉的书斋布置闲雅,如一般文士,匾额是他亲自题的行书“无为斋”。
走到书斋前,门是关着的,外头守着绵愉的随身内侍春海,春海见到雅善,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公主请安!”
雅善喊他起身,目光落在他身后,问:“哥哥在里面看书?”
春海应了声“是”,雅善“哦”了一声,然后迈开步子推门进去了,春海也没拦她,因为这是绵愉特许的自由。
她的步子极轻,绵愉正站在一壁书架下专注看一封信,没能察觉她已进来,直到她忽然出声:“哥哥瞧什么呢?”
绵愉好似受了惊吓,猛然抬头,微有不悦道:“怎么进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雅善撇嘴道:“你忘啦,你说过我进出任何地方都无需通传的,倒是哥哥你,瞧什么被我吓成这样?”她凑上去想看,绵愉若无其事地把信叠好,道:“鄱阳来的信,震伯兄的母亲半月前病故,需在家丁忧三年,特地写信来辞官。”
闻讯,雅善无心再与绵愉打趣,心里一阵难受,说来她也许久没与秀宁通信,竟不知短短两个月,老夫人已经病故了。
“苏先生可在信里说了别的?秀宁她……还好吗?”
绵愉道:“老夫人过世对她打击很大,病了几日,不过现在应该已无大碍了。”
“我想写封信,请哥哥托人送去。”
绵愉“嗯”了一声,将书桌留给了她。
阔别两月,雅善似有数不尽的心事对秀宁诉说,揣摩许久,最终写下四五页的“心事”,她将信封口,递交于绵愉,面上尽显郁郁寡欢,绵愉瞧在眼里,安慰道:“有了你这封信,她定会高兴的。”
雅善叹气:“如果我能去鄱阳看她就好了。”
“你若想她,再请她进京便可。”
“那也要等到三年后,谁能知道三年后会发生什么呢?保不准我又遭遇不测了呢……”她黯然垂泪,肯定是想起了之前受刺的事,绵愉忍不住叹气,“不出一年,我就会为你报仇,你别再说胡话了。”
雅善惊喜抬头:“哥哥可有线索了?”
绵愉盯着她,轻轻点了点头,雅善追问:“又是庄王做的吗?”
绵愉模棱两可地说:“与他脱不了干系。”
“太好了!”雅善展演一笑,顺势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身,依偎在他的怀里,绵愉身形一颤,然而想着周遭无人,便没有推拒,同样伸手搂住了她。
“只要将庄王绳之于法,哥哥便会不再有危险了,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她忽然抬眼,朝他狡黠一笑,未等他开口,她已把手滑向他腰间的带钩,这恶作剧般的举动显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做什么?”
雅善睁着无辜的大眼,笑说:“我只是见哥哥的腰带歪了,想为哥哥调整,哥哥怕什么呢?”
绵愉当即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拉开她:“这种事无需你来做!”
“那该由谁来做?灵珠?阿莹?还是梅妞儿?她们都能做的事儿为什么我就不能做?”她望着避而远之的绵愉,咄咄逼人地追问。
“你明知这不一样,你我是……”他目光闪烁不定,紧捏着拳头,仿佛为刚才自己心猿意马感到羞耻。纵然他明白真相,可她并不知情,怎好引火烧身,拉她再陷深渊!
“既然哥哥认定这份无法突破的兄妹关系,当初又为何吻我?若你真把伦常看得比我还重,那你又为何留我在这儿这么久?”
“我并无打算一直留你,是你执意要留下。”他状似冷清又决然地说。
雅善望了他许久,才道:“说到底,你怕了,好,既然你不愿留我,我走便是!”说罢,她低头奔向门口,再没有回头。
春海见雅善哭着离开,又见绵愉脸色铁青,心头隐有不安,即便当初在广州,他们也没有吵得这样不可开交,究竟发生了什么?
*
蕊秋见雅善哭着回来,吓了一跳,忙问:“公主,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呢?”
雅善耍性子道:“姑姑,咱们把东西收拾了,立刻离开这儿!”
“您跟王爷吵架了吗?怎么说走就走了?”
“对!他不愿留我,我走就是了!姑姑,咱们走,往后再不见他了!”
“公主说得可都是真的?”蕊秋好笑道。
“都是真真儿的,掺不得半分假!小德子,看什么看,赶紧备车去呀!”雅善抓住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德子,大声说。
小德子一溜烟跑出去办事了。
她这回是铁了心要跟绵愉耍性子,这一走恐怕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与他断绝往来,蕊秋想想也好,说不准就能断了两人的心思呢。
蕊秋连忙替她收拾,一切打点妥当,也没知会一声就上了马车。
“王爷,您跟公主吵架了吗?怎么公主走得这样匆忙?”春海焦虑地看着绵愉,他脸上虽无神情变化,春海还是能够猜到主子现在的心情。
“我没理由一直留她住下去,她有自己的家,何况额驸不日将班师回朝,她还是早些回去的好。”绵愉淡然道。
他之前在书斋看的书信并非苏孟旸的来信,而是皇帝托人交给他的朝报,说是僧格林沁已将南方贼匪全数剿灭,不日将班师回朝,同时,皇帝也召他回朝,雅善是时候回去了,至于苏孟旸确也曾来信,不过是较朝报早两天。
他朝守在庄园的侍从们交代了一些事宜,随后便动身回京了。
这几日京师并无太大变化,他往刑部大牢走了一趟,此时天色已黑,轮值的狱卒守在大牢外,刚换了一趟班,见是惠郡王驾临连忙行礼,绵愉话不多说,叫人带路去看前个月押来的女犯人。
牢房里又冷又脏,常年照不到光,陈年的腐朽气息弥漫在其中,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阴森诡异。
绵愉走在监牢外的走廊上,一名狱卒在前方带路,嘴里聒噪得很:“那女囚犯死也不肯招,给她用大刑都不张嘴,原以为是个硬骨头,不承想竟是个哑丫头!”
“你们给她用刑了?”绵愉冷眼瞥向那狱卒,因光线暗,墙壁烛火跳动的光映在眼睛里像是一头狰狞的野兽,吓得人双腿直发抖。
“没、没敢用大刑,还有气儿……”
绵愉没再理那狱卒,继续往前走,最里边的牢房中关押着一名女犯人,她蜷缩着身子靠着墙,脸朝着小窗洞,月光从小窗洞透过来,正照着她惨白的面容。
她的脸上带着几条血红的伤痕,该是不久前受的刑,绵愉命人打开牢门,狱卒们不敢动,“这娘们儿会发狠,乱咬人,恐怕会伤了王爷。”
绵愉瞪他一眼,狱卒不敢再抗命,立即开锁,谁料方才还安静的女犯人顿时如受了惊吓的困兽,朝绵愉扑来,春海眼明手快将她擒住,绵愉喊道:“别伤她!”
“可是王爷,她……”
绵愉摆摆手,命人退下,就留了春海,女犯人没法儿冷静,绵愉却有耐心走向她,问:“我知道你接近雅善的目的,我不想伤害你,只要你告诉我,这一切是否受庄王指使。”
哑丫头冷笑一声,并不回话。
“别以为你又聋又哑就可默不作声,雅善待你不薄,教你认字,只要你招了,我便可恳求皇上对你从轻发落,否则你非但无法报仇,还将不得好死。”
哑丫头恶狠狠地看向绵愉,似是要将他碎尸万段,可惜单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能为力。
“我知你是为了替薛云笙报仇才投靠庄郡王,可是庄郡王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难道你就能视若无睹吗?倘若薛云笙在天有灵,他岂会原谅你为虎作伥?”
他的话激怒了她,仿佛一提到云笙的死她就燃起满腔仇恨。倘若不是他将薛云笙交给四言堂主人,薛云笙也不会因受尽屈辱而引火自尽,哑丫头也不会为了替薛云笙报仇而投靠庄郡王,而为了报仇,她竟不惜任何代价,潜伏在雅善身边,伺机暗杀他。
“若你现在招认,还为时不晚,想想九泉之下的薛云笙……纵然他的死因我而起,可是真正害死他的人你当真忘了?”绵愉循循善诱,哑丫头似有动容。
她怎么可能忘记,连顺逼云爷唱戏,云爷不依,云爷是为了她才勉强唱戏,可那连顺不是正经唱戏的,招惹的也都是一些狎玩伶人的好色之徒,一个个道貌岸然,却干出些龌龊的勾当,甚至将魔爪伸向了洁身自好的云爷。云爷躲过了工部侍郎,却躲不过随之而来的庄郡王。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害死云爷的人就是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的庄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