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与吴家毕竟是亲戚,吴承鉴虽然拒见蔡士群,但一些下人的家小来往也无法完全斩断,比如蔡巧珠的贴身丫鬟碧桃原本就是大兴街跟过去的,蔡母既有心,知道的内情就比旁的人家多一些,
蔡士群的嘴角抽了抽:“你是说…这事是昊官的意思?”
蔡母道:“未必是昊官亲自嘱咐的吧,但只怕脱不了关系。也有可能是呼塔布琢磨着昊官的心思,弄惨了嘎溜,既给自己出气,又讨好了昊官。”
一时之间,蔡士群心中大惧。
他的堂弟蔡士文虽然是总商,但最得势的时候,也不过是吉山的一条狗,对上嘎溜也是尽量奉承的。
哪能像吴承鉴这样,竟像是呼塔布反过来要去逢迎吴承鉴一般!
再想想最近这段时间,那些之前得罪过吴承鉴的人,或大或小,可没一个不遭殃的!甚至连惠州那个堂堂总兵老爷,听说也都被革职查办了。
这个昊官…他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么大的能量!
“阿朗,阿亮,还有,把老二、老三都叫上!”蔡士群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西关!”
蔡朗蔡亮齐声问道:“去西关做什么?找家姐吗?”
“不是!”蔡士群道:“提了刀子,跟我去劈黑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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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花差号的甲板上,坐着躺椅,看着月色,等着茶喝。
旁边俊俏书童吴小九的正在泡茶,忽然笑着说:“师爷,如果不是你实在长得好看,这样子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子。”
周贻瑾也不转头,也不看人,随手拿了把扇子,敲打了一下吴九的脑袋。
这时水手头目邓大昌跑了过来,道:“师爷,刚才有艘小艇靠近,趁着月色,送来了一封信。指明了要交给周师爷。”
以前邓大昌等也只是拿钱为吴承鉴打工而已,两个月前擒船贼、攻仓库的两场变故,让周贻瑾在众水手、打手心目中建立了威信,所以这次拿到书信他心甘情愿地亲自送来。
周贻瑾拿到信封,一看封泥,刚泡好茶也不喝了,走回船舱,点了蜡烛拆信,果然是蔡清华写的。
信的抬头写着“贻瑾师棣”,对周贻瑾仍然亲热依旧,内容却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寒暄之外,大概是想约吴承鉴一晤。在提及吴承鉴的时候,已经没有翻盘夜之前那般不当回事,虽然也不至于卑躬屈膝起来,但措辞已经颇为客气。
吴承鉴这次顺利翻盘,在广州一时间如日中天,甚至连堂堂二品总兵都被他撸掉了,连呼塔布都要反过来拍他马屁,但这里头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乃是“虚势”,属于的权力泡沫,等到此次事情的影响渐渐淡下去,这层泡沫终究要破掉的。
而这广东地面,明面上的最高权力者仍然是朱珪,周贻瑾不至于因为近期的虚势,就认为吴承鉴真的就能和广州城内的满汉大员平起平坐了。不过在现在这个权势泡沫还没破掉之前,吴承鉴的确也有资格跟蔡清华好好谈谈。
不过,以周贻瑾对师父的理解,便猜到师父这一次会面多半是要提出什么新的要求的。
他想了想,对吴小九道:“去,再走一趟总督府,再送我师父一点茶叶。”
有了上次的经历,这会吴小九倒是不怵了,笑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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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一直以为叶有鱼是为叶家求情而来,这时忽然听她说自己不是为了叶家,而只是为了自己而来,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定眼看着叶有鱼,见她虽然强忍着,但眼睛里头隐约有水汽迷蒙,竟像要哭了一样,他是在神仙洲长年混迹的人,见惯了风月,很少有女人能逃得过他的这双眼睛,叶有鱼再怎么聪慧,他也自信能分辨对方是真的要哭还是做戏。
忽然间心里就软了两分,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误会你了?你不是为了叶家而来?”
叶有鱼捏着太阳环,低声道:“我在家里,过的…并不好。”
这事吴承鉴倒是知道的:“因为过的不好,所以准备报复家里么?”
若真是如此,满足她愿望倒也可以考虑,甚至顺水推舟整一整叶家也行,但这般为人者也不能深交。
“不是的,”叶有鱼道:“昊官,你是嫡子,上头有爹娘兄长,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自然是很难理解我们这种人的这种处境。你刚才说我诓我爹给我买这个买那个,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想必对我…我亲生阿娘的,也有所了解了。”
吴承鉴点头。
叶有鱼道:“在我开始懂事之前,我爹就已经腻烦了我娘,又有了新的姨娘,就把我娘给忘了,我们母女俩都被丢在一个角落里,被安排干各种粗活。知道的晓得我们是叶宅的侍妾庶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家生的仆妇母女呢。然而…其实我倒宁愿我们只是一对仆妇母女。若只是那样,我们还有机会离开这个家,但作为妾侍,除非是我嫁出去,或者是我娘被我爹卖掉,否则这辈子是别想离开叶家的了。”
吴承鉴笑道:“听起来,你的童年挺悲惨的。”
他在神仙洲多年,娼妓们的各种悲催事情听的多了,早就很难被感动。
“那倒没有。”叶有鱼说:“其实很小很小时候,我并不觉得苦。说来也真是好笑了。在我五岁前后,基本上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快乐,那时候太太都不管我们的,平时我阿娘又护着我,尽量让我吃饱穿暖,所以她在刷马桶的时候,我就拿马桶盖和刷干净了的马桶玩,她在灶边的时候,我就拿炉灰堆着玩,当时并不觉得苦啊。”
吴承鉴倒是愣了一下,一个女孩子小时候只能拿马桶、炉灰来玩,旁人想想都觉得很可悲,然而转念一想,人在极小的时候,拿到什么玩什么,真的是不会觉得不苦,因为根本就还没有“苦”的概念。
他在神仙洲,老听娼妓们说自己幼年如何凄惨,他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这些说话的人未必是说假话,但意图上多是在卖惨博可怜,第一次第二次还被感动,三五次之后就麻木了,十次八次之后,别人说不到两句话,他就知道对方要卖什么惨、卖惨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少女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诉说自己小时候玩炉灰、玩马桶,语调竟是这么平静,还坦承自己当时并不苦。
叶有鱼给吴承鉴倒了一杯茶——不知什么时候吴承鉴已经坐下了——然后继续说:“现在我回想,我娘当时应该是很苦的。但我因为小,不懂什么是苦,所以并不难过,至少能吃饱肚子,没被冻着饿着。真正苦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岁以后,我比较早慧,那时候就有点懂事了。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吧,我阿爹有一次看到我在玩马桶盖,大概以为我是哪个仆役的家生子,就随口问了一下,才知道我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场发了一顿火,从此我们母女俩就搬到了一间好一点的屋子里,有了好一点的床铺枕席,我阿娘也不用做哪些脏活了,我也穿上了好衣服——虽然是我两个姐姐穿旧留下的,但那也比仆人们穿的要好的多,大家都说我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道…我的苦终于开始了。”
吴承鉴道:“因为你被马氏盯上了吧。”
“这是一半,”叶有鱼说:“还有一半,是我年纪大了一些,懂事了一些,所以被欺负了,就开始知道难受了,又再看看哥哥姐姐们吃的用的比我好,竟然就妒忌了——其实之前我更差的食物也吃的,现在明明吃的比以前好了,但看到哥哥姐姐们能吃鸡翅肉,我只能吃点边角,心里却反而不衡稳了,又要被欺负,又要吃边角料,所以我就不甘心了。我当时还不大懂什么嫡庶,只是想吃的穿的和哥哥姐姐们一样,也不用被欺负。”
吴承鉴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叶有鱼童年的遭遇有其苦处,但如果放在神仙洲无数的人生经历里头,就不算很跌宕起伏,也就不显得引人了。
叶有鱼继续说:“哥哥姐姐们欺负我,毕竟都是背着阿爹、太太的,我当时就想坏的只是哥哥姐姐,于是有一次我隔着窗户缝隙,瞧见太太已经要来了,就故意挑了哥哥姐姐两句,他们见我不温顺,果然对我动手,刚好太太就进了门。就看见了他们扭我的脸,扯我的头发。太太进门的时候,他们都吃了一惊,手也僵在那里了。三哥哥,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吴承鉴笑道:“哪能这么样,自然是没好结果。嗯,你没有好结果。”
“是啊。”叶有鱼脸上也没有什么波动,似乎对这事已经看开了:“太太见到了哥哥姐姐扭打我,然而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可是我一辈子都能记住那个眼神,哪怕当时我还那么小。而且也是从我那时候就知道,太太不会公平对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