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下,周贻瑾又说:“当下我们的确没办法就转投到朱总督那边去,这一点我也很理解,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内禅’的?若不是点出这两个字,我师父的气势就不会被你打断了。”
吴承鉴道:“你…你就当我是猜的吧。”
周贻瑾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没再问,两人沉默了好久,吴承鉴才说:“或许北京那边真的要内禅了,或许朱大方伯真的要成为帝师了,但…我仍然觉得,和珅不会倒。”
周贻瑾道:“所以你还要继续押宝和珅么?可你要知道,当今皇帝再怎么健康长寿,如今也是八十好几的人了,这个天下迟早是新君的。今日押了和珅,来日大势尽逆之日,便是我们的死期!”
所谓“大势尽逆之日”,就是两个皇帝权力交接之时。或许是老皇帝自己交权,或许是新皇帝设法夺权,也或许是老皇帝直接就老死了——不管哪一种,都已经不会太过遥远。
吴承鉴脸上,布满了无奈:“如果大方伯那边能够容我暧昧,我自然选择首鼠两端,但你觉得可能么?你师父放着那么多衙门事务不做,却特地跑到花差号上来,为的难道只是我空口白牙地表忠心?还送上一份大礼来?这是要将我往火堆上推,要我做砍向和珅的刀子,只有砍了这一刀,我才算缴纳了投名状,才算是朱大方伯那边的人。”
就像吴家要等蔡士群砍了蔡士文一刀之后,才肯松口表示接纳,两广总督那边的门槛,自然不会比吴家的门槛低,相反,只会更高。
吴承鉴道:“可是这一刀下去…嘿嘿,怕是还没能达到朱大方伯的目的,我们自己的脑袋,就要先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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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一介保商,竟然连大内秘闻都知道的比老夫早!”朱珪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看了蔡清华一眼。
蔡清华在花差号上拂袖而走,但他的愤怒只是一种姿态,并不是真的气昏了头,一回总督府,便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哼,这伙商贾之辈,竟然把手伸到那么长远,若不加以规制,吕不韦之祸,或者就在眼前。”朱珪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忧国愤色。
乾隆皇帝可能要内禅的消息,他是前天才收到,自忖广州城内外,除了旗城之内那个代表满人坐镇南方的广州将军,不可能有人比自己知道的早了,哪晓得一介保商,竟然也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蔡清华道:“如今的大内,已经不是世宗皇帝(雍正)时的样子了。其实许多小道消息,都可以花钱买到的,此事晚生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清楚。”
朱珪的眼皮子一翻:“你买过?”
蔡清华连忙道:“晚生亲眼见过。那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寻常消息,售价五十两。”其实他真的买过的,但面对朱珪也不敢直接承认,“只不过那个五十两的消息,也不过是买到皇上当天吃了哪几样菜肴,若是要刺探到内禅这等天大机密,恐怕需得天价了——不过这些保商也不缺钱。”
“荒唐,荒唐!”朱珪怒道:“老夫若有机会回京,定要设法清除此弊。哼,粘杆处养了这么多人,就堵不住这些窟窿?”
所谓“粘杆处”,乃是雍正设立的一个特务机构,是雍正还在潜邸的时候设立的一个家丁组织,这个组织招揽了许多武艺高强的人,经过训练之后用于刺探各种情报以作夺嫡之用,对外却宣称这些人是夏天的时候用来做“粘知了”、“钓鱼”等事的,所以叫做粘杆处。
雍正登基之后,粘杆处仍然保留了下来,继续用于监视百官与政敌,每日清晨接收奏折,日常监察官员和各种形迹可疑之人。乾隆登基之后,这个机构被保留了下来,竟成定制。
蔡清华低声道:“许多消息…听说就是粘杆侍卫拿出来卖的。”
朱珪呆了一呆,随即大怒,忍不住拍案而起。
原本该是皇帝掌握外界消息的一个利器,七十几年过去,竟然腐化堕落成外界渗透内廷的工具,朱珪乃是大大的忠臣,事事都为皇帝考虑,故而大怒。只不过这位大忠臣,当然是不会再去想一个皇帝还要设立粘杆处来监视臣民,究竟合不合法、合不合理,甚至合不合他朱南崖所标榜的儒家价值观了。
“崖公息怒,息怒。”蔡清华道:“如今我们身在岭南,北京的事情,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吧。”
朱珪对自己这个得力幕僚的话,还是能听进去的,静了下来,道:“所以这些个保商,自恃上窥天秘,便不将老夫放在眼里了么?”
蔡清华沉吟道:“那倒不至于。这些保商虽然有钱,但有钱而无位,便是把皇家秘闻刺探到了如指掌的地步,真到了图穷匕见时节,也是无用。他们买这些消息,也不过是为了投靠个好靠山罢了。”
“靠山?”朱珪冷笑道:“也不说忠孝节义的话了,这些商贾,哪里晓得忠义?就说靠山,这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靠山,还有比得过天子的?这个吴承鉴,不知忠义大节也就算了,连进退都不知,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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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从总督府的书房出来,蔡清华回到自己的,心腹书童上前,呈上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一份精致极了的点心,用的是顺德的大厨,特意将一些珍惜的食材,做出了绍兴的风味——这份礼品是周贻瑾送的,说它值钱也不值钱,吃了就没了,说不值钱,其用料之珍稀,用工之精细,以及那位顺德大厨的身价,小小一盒点心至少价值百两纹银。
换了往日,蔡清华一定欣然接受,这时却冷冷道:“扔出去。”
朱珪、蔡清华一主一幕,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都还保留着几分读书人的脾气,他们主掌南方,每日来投靠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们也不可能来者不拒,吴承鉴算是他们看得起的了,不只是因为他在翻盘夜所展现的手腕和能耐,也和吴承鉴能说出那一番大道理有关,让朱珪觉此此子虽在商流,却也读书,稍加指引可以作为清流的外延,这才主动伸出了橄榄枝,原本以为对方必定感激涕零,谁料会被第二次拒绝。
这一趟花差号之行不能将吴承鉴收服,固然让朱珪对吴承鉴产生了不满,而蔡清华作为主持此事的人无功而返,也是在东翁面前丢了个大面子。吴承鉴周贻瑾在关键的问题上不肯合作,却事后妄图用这等怀柔手段安抚自己,真当他是好糊弄的么?
心腹书童十分高兴,出偏门去把那个吴小九给轰走了,回来时道:“另有一个人下了帖子,求见师爷,不知道师爷见不见。”
“什么人?”蔡清华问。
书童就将帖子拿了出来。
蔡清华接过一看,不免有些意外——竟然是蔡士文。然而转念一想,便又不意外了。
粤海关监督府大变天,蔡士文在吉山面前的地位怕是不稳,当此之时转投靠山,对这种商贾来说半点也不奇怪。
蔡清华对吴承鉴算是青睐有加了,相反对蔡士文却颇有些看不上,然而两广总督自然有两广总督的傲气,这时心道:“吴承鉴做了一次漂亮的翻盘,这脾气就上来了,还真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么?哼,今日大门广开你不进来,来日等大局已定,再想来投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且看看这个黑菜头要说什么。”
当下对心腹书童说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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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士文这次求见蔡清华,原本只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蔡清华真的愿意见自己,这真是喜出望外,赶紧按照对方的要求,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悄悄赶到总督府后门,由那个书童接了进去。
进门后一见到蔡清华,蔡士文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蔡清华却是一愣,他是两广总督的主幕,手里头实权极大,但毕竟是没有品级的师爷,平日里可没受过什么大礼,愕然道:“蔡总商,你这是做什么?”
蔡士文哭丧着脸道:“蔡士文命在旦夕,求蔡师爷救命。”
蔡清华一笑道:“如今蔡总商的局势虽有小挫,却也不至于一蹶不振,所谓救命,从何说来?”
蔡士文道:“我们十三行不是普通商人,吃的是万岁爷赏的饭,干的是内务府允许的差使,进了这个门槛就不再平凡也就没有平安,要么是风光如在九天之上,要么就是折堕直入万丈深渊。如今吴承鉴那厮都已经和吉山老爷平起平坐了,他区区一介保商,连二品总兵都能干掉,假以时日,蔡某一家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放眼广东,能压制这个小畜生的,唯有蔡师爷了。”
他爬了过来,抱住了蔡清华的鞋子,用哭嗓子叫道:“求蔡师爷救命。”
蔡清华打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就是看不起蔡士文这等模样,心想换了吴承鉴在这等处境下,怎么也不至于这般没品,不过能被一任总商求救,掌其生死的快感,却仍然是谁都会感到些许惬意,也让蔡清华稍稍解了点在吴承鉴那里受的气,笑了笑说:“那宜和昊官势头再盛,说什么与吉山平起平坐,这也太浮夸了。”
蔡士文道:“蔡师爷久在京师,可曾听过刘全此人?”
蔡清华心中一凛然——朱珪与和珅是政敌,刘全是和府的得力家奴,他自己则是的心腹师爷,朱、和在朝堂上斗,蔡、刘就在外面过招,两人在京城不知交手过多少回合了——虽然正如朱珪老斗不过和珅,蔡清华这边也常落下风——但作为宿敌之一,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对方?
“提刘秃子做什么?”蔡清华猛地警醒:“他来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