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踏着朝阳之色,回到西关大宅,日头尚未高升。还没进大门,就觉得今天的吴家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
进了门,循例调笑了门房两句,发现吴达成回应得十分拘谨,只是低声说:“三少,当心点,老爷找你,这回可不是玩笑的。”说完就不开口了,吴承鉴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奇怪,就先回了左院。
一路上再遇到家里的童仆,都规规矩矩地避道让行,没人敢和平时一样,与自己说两句玩笑话——吴承鉴平时在家里可是出了名的宽容,下人都喜欢与他玩笑的,因此他就猜有人出手整治内宅了,“多半是嫂嫂。”
还没进房,夏晴瞧见了他,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三少,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整个宅子可都要翻天了。”
吴承鉴笑道:“又没个孙猴子大闹天宫,谁翻得了天?”
夏晴嘻嘻笑道:“你人不在,却把家里也闹翻了天,你比孙猴子厉害。”
吴承鉴笑道:“还好还好,咱们家夏晴还是会说会笑,从进门这一路走来,我都以为家里的人全变哑巴了。”
春蕊听到声音,小跑着出来,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圈黑黑的,显然不止哭过,而且失眠,想必昨晚是一夜没睡。
看见了吴承鉴,本已经哭干了了的眼眶又是一红:“你…你怎么才回来!”
吴承鉴与自幼一块长大,呆一起的时间比疍三娘还长,春蕊与他是贴身得不能再贴身的人,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何况春蕊又是真的对自己贴心,前几日因故责了她一句,自那以后春蕊在自己跟前就拘束了,往日直言劝谏的话,这几日也不大敢开口了,这却也不是吴承鉴想要的,这时再看她如此模样,就能猜到昨日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忍不住心里就怜惜起来。
他走过去,把她拦腰抱起来说:“昨晚委屈你了,依你的脾气一定是一夜没吃东西没睡觉了,来,少爷看看咱们春蕊瘦了没有。”
吓得春蕊不断挣扎:“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快停下!你…你两夜不归家了,老爷找了你两宿没见到人,现在全家都快急疯了,就你还在这里胡闹。快去后院见老爷吧。”
秋月在旁边抿嘴笑,夏晴哼了一声,说句“没眼看!”转房内去了。
吴承鉴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啊,我不把自己院子里的可心人儿伺候好,怎么有心情去见阿爹。”说着摸出一个镯子,套在了她手腕上:“哈,刚刚好,我就知道春蕊的手腕是这么大,嗯,饿了一夜,瘦了点儿。”
春蕊一听这话,身子已经酥了半边,口里连叫:“谁是你可心人儿,谁是你可心人儿!这些疯话你跟夏晴说去。”但看看十分合腕的手镯,知道这的确是三少用心亲自挑的,心里涌起一股微甜,昨晚一夜的怨气也消解了大半。
吴承鉴又好言好语地宽慰着,说得春蕊再没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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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左院这边氛围渐渐融洽,却早有人暗中飞往后院,吴国英正在喝粥,见有人在跟杨姨娘嘀咕,问道:“怎么了!”他等儿子等到子时也没睡着,熬了半夜,这会正上火。
杨姨娘走到跟前:“这…哎哟,我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说!”
“是三少,他回来了。”杨姨娘说。
“他回来了?那怎么还不来见我?”
杨姨娘道:“听说他先回左院去了,这会正跟院里头的姑娘们调笑。”
她只当老爷子一定会怒火大张,没想到吴国英听了这话,端着碗的手只是停了一停。
杨姨娘试着道:“要不,这就让人将三少叫过来?”
吴国英将碗在桌上一顿,说:“他要来时,自然回来。把二两叫过来,先准备好家法。”
杨姨娘大喜,赶紧跑出去叫人找吴二两了。
吴国英看了看她的背影,继续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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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院那边,春蕊早催着吴承鉴赶紧去见老爷,吴承鉴笑道:“急什么。一个晚上都等了,还差这会。”却还是出了门,不去左院,却先到右院来。
蔡巧珠这边也早得了消息,正想赶去公公处,将出门听说三少过来了,便打住了,憋着一张冷脸坐在厅中。
吴承鉴进了厅,连翘给他打眼色要他小心些说话,吴承鉴叫道:“嫂嫂,哥哥今天怎么样了?”
只一句话,蔡巧珠憋着的脸就松动了,现在满宅子都知老爷要家法伺候,他进门不关心自己的事,却先问大哥的病情,这是真有心了。
吴承鉴不等蔡巧珠回答,已经掀开纱布进了房内,换了吴承构是不敢这么唐突的,但吴承钧和大哥素来不分彼此,蔡巧珠也没觉得他失礼。
吴承鉴见吴承钧还在昏睡着,先翻过手用手背贴贴额头,又慢慢地按了按手臂,握了握手腕,摸了摸指尖,又探手进被子里去,探探双脚的是冷是暖,感觉手臂已比往日瘦了些,眼睛就有些红,但探到双脚还算暖和,手指也不冰凉,又稍稍放心。
蔡巧珠跟在后面,看着吴承鉴这般动作,这般神色,一颗心就都暖了,心道:“二叔每日也都来拜候,却像是例行公事,不像三叔,是真的把哥哥挂在心尖上。这才是同胞亲兄弟啊。”
吴承鉴道:“虽然入秋了,现在天气却还热,白天被子别太暖和。躺太久了还要防被疮。”
蔡巧珠说:“这个自然,我半个大时看一次,每天都有擦背的,你就放心吧。”
吴承鉴这才走出来,摸出一个小袋子,袋子中抱着什么东西,他就交给了连翘说:“这是冬虫夏草,我问过二何先生,哥哥还不能大补,但此物将按照适宜剂量,放进哥哥食用的流食中,能补元气,这是虫草中的上品,我找了广州城七家药铺,寻到他们的仓库里亲自挑选过,以此最佳。我又寻到一个回乡的御厨,他替我琢磨出了一道用虫草做的食疗汤,既能保留虫草的药性,又甘甜怡口,我跟他学会后,自己尝过了的,回头你来我房里,我教你怎么做。”
连翘答应了,便拿了虫草去藏好。蔡巧珠这时对吴承鉴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吴承鉴放下了雪纱,隔绝了厅房内外,这才又走到蔡巧珠身边道:“嫂嫂,两个晚上不见,你怎么好像见清瘦了些。”
蔡巧珠想想还是要敲打吴承鉴一下,让他别太孟浪,这也是为他好,就重重往窗边椅子上一座,道:“你少气我点,我就能少瘦些许了!”
恰巧一阵风吹过,拂落几片梨树叶子,其中一片落到蔡巧珠头上。
吴承鉴轻轻帮着把落叶拈开,笑道:“嫂嫂是梨花般的容貌,清瘦些更好看的,不过最近是太操心了,这样的瘦可不好。”
蔡巧珠听得心神一荡,却赶紧冷了脸说:“跟我你说什么胡话!你这些油嘴滑舌的话跟你房里的丫头们说去,对我没用!我跟你说,这次你实在离谱,待会老爷要行家法时,休想我会帮你。”
“那可怎么办?”吴承鉴道:“虽然也不是没被阿爹打过,但以前有阿娘护着,阿娘去世后又有哥哥护着,所以阿爹再怎么恼火,我屁股挨上两下,第三下一定有人拦着了。现在哥哥又病了,哎呀,我这屁股要开花了。”
他说着把屁股抬起来,绘声绘色地仿佛已经被打过屁股了,连翘回来正好瞧见,忍不住嗤的一笑,蔡巧珠也掩住了嘴。
吴承鉴笑道:“别挡了,嫂嫂,我看见你笑了。嗯,笑笑好,虽然哥哥病着,但也不想你每天愁眉苦脸的。家里多一点笑意,多一点生气,哥哥的病才能好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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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听他三句不离哥哥,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伤感,不但昨夜恼了吴承鉴一晚的火气早丢暹罗国,就是要教训他也板不起脸来了,站起来道:“好了好了,少在我这里插科打诨、卖傻卖乖了,老爷那里应该也知道你回来了,莫耽搁了,快去后院。迟了怕得多挨两下。”
吴承鉴道:“不去,我不去!家法都准备好了,我还凑上去挨打?我有病啊喜欢找虐。我又不是佛山陈。”
蔡巧珠也不知道佛山陈是什么典故,这会也不好问,只是柔声劝:“别任性了,快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吧,小杖受大杖走,回头老爷真打得狠了,嫂嫂会拦着的,难道还真能让你给打坏了?”
吴承鉴笑道:“嫂嫂这样说的话,那去去倒也无妨。”
蔡巧珠本来就拾掇妥当的了,也就不用再收拾,叔嫂俩出了院子,几步路到了后院,吴承构早等着院子里,看见了吴承鉴,戟指喝道:“老三!你两个晚上夜不归宿,都跑哪里风流快活去了?大哥病了,爹爹身体也不好,家里头一大摊子的事情,全都耽搁了你知不知道!”
吴承鉴笑道:“我去哪儿二哥还不清楚啊,我前晚在神仙洲喝酒,吴七说有个长得很像戴二十六的的一直在旁边鬼鬼祟祟,他不是二哥派去的?”
蔡巧珠听了这话,也拿眼睛来看吴承构。
吴承构脸色唰的有些难看,嘴上忙道:“你胡说什么!我…我怎么会派人去神仙洲!”
吴承鉴道:“那看来我在神仙洲上的事情,二哥不知道啊。”
吴承构只得道:“我只从下九老刘处听说你去了神仙洲,你在那上面做什么勾当,我怎么会知道。”
“哦,”吴承鉴道:“那我错怪二哥了。”
就听吴国英在屋里头喝道:“都在外面叽歪什么,都给我滚进来!”
蔡巧珠先进去了,吴承构也跟着进了屋,吴承鉴才接着进了门,蔡巧珠先请了安,吴国英一摆手,让她坐了。
杨姨娘站在吴国英身边,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吴二两捧着家法,暗地里却给吴承鉴使眼色。
吴承构道:“阿爹,老三总算回来了。您身子刚好,待会别太动气,要骂要打,我来就好。”
吴国英哼了一声,就瞪着吴承鉴看。
吴承鉴却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笑着请安:“阿爹,您早啊。”
“早?”吴国英扯了扯嘴巴:“我是大半夜没睡!”
“那怎么行!”吴承鉴道:“哎呀,看您老,嘴角都起燎泡了。姨娘,快去弄点凉茶,帮阿爹降降火。”
杨姨娘往日也常被承钧承鉴支使着,这时却动也不动。
吴国英冷笑道:“不用凉茶!给我家法伺候,打得你个逆子知错,我的火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