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和广州相隔万里,在这个时代,消息迟延得厉害。
吴承鉴已经做了好久的“叫花子”,都已经要脱离苦海了,广州却才收到他被赶出广东会馆的消息。因为地隔万里,消息在传递过程中也产生了各种变形,西关街听到什么消息的都有。
有说吴承鉴已经被抓的,有说吴承鉴已经被砍头的,甚至有人说吴家抄家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一时之间,西关人心浮动。
宜和行的伙计,吴家园的仆人,纷纷打听是否真有此事,“昊官真的被抓了吗?”便是一些亲朋戚友,也都投来了一样的目光。
幸亏蔡巧珠早将吴家园的仆役清理过了一遍,谣言虽盛却还控制得住。宜和行方面,也提前跟几个大掌柜通过生气,在行里发出话来,让伙计们安心办事,一切如旧。而亲朋戚友、合作伙伴那边,幸得潘有节力挺,卢关桓也响应支持,这才将许多人的疑心给暂时压了下去。
这个难关暂时过了,可下一次呢?
无论蔡巧珠还是叶有鱼,心里头却都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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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七忽然发现自己能进城了。
他带着吴家一干人等,好容易找到了吴承鉴,看到吴承鉴遍身褴褛的时候,吴七瞬间就哽咽了:“昊官,昊官…您受苦了!”
他被赶走之后就很担心少爷没人伺候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城外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可也没想到昊官会惨到这个地步。
不料吴承鉴看上去虽然瘦了一圈,脸上精气神却还很足的样子,挑眉道:“别这么没出息!走,回会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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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吴承鉴,虽然那身破烂衣服还没换,脸也没洗,但广东会馆一干管事却全都暗生敬畏——满城都知道吴承鉴是被和珅搞的,现在和珅还没倒呢,昊官就没事人一般地回来了,这是和中堂的话开始不管用了?还是说昊官背后的靠山竟有通天的关系,竟然能够跟和珅硬杠啊!
所以他们无比热情地将吴承鉴迎了进去,一切伺候比先前更加小心仔细。
人情冷暖的变化,吴承鉴打几年前就深深体会过了,这时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的避之不及与趋奉如谄,他都只当平常。那边吴七重新把丫鬟小厮招了来,吴小九则伺候着吴承鉴梳洗一新,会馆方面便来报:“有一位高大人来访。”
“他倒是着急。”吴承鉴笑着,让吴七去迎,吴小九煮茶待客。
当日吴承鉴被赶出去的时候,他带来的一应好物只是被封,这时吴小九已经把茶具茶叶都摆了出来,泉水一时难备,便取井水暂代。
当广兴进来的时候,又看到了一派豪奢做派:俊童煮水、名窑为器,待客茶叶,价值百金,吴承鉴尝了一口,还嫌弃井水带了苦味,让会馆赶紧去取西山泉水来,往后好用。
广兴道:“行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你,摆什么阔气。”
吴承鉴笑而不语,吴七在旁边暗中翻了白眼,心想咱家的寻常日子就是这么过啊,没摆阔气。
京官多穷,广兴手头也不算很宽绰,换了别的时候见到吴承鉴摆阔定要嫉恨暗生,但他昨夜刚刚取了那八万两入手,真金白银进了口袋,心情大畅,一点小小眼刺也不放在心上了,这就是银子的力量啊。
茶过三巡,吴七告退到外面,继续调训新来的丫鬟,广兴才对吴承鉴道:“挺好,”他手打了个“八”的手势:“那笔钱拿到了,没差。真没想到,那个破烂胡同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大一笔巨款。你什么时候藏在里头的?”
吴承鉴笑而不语。
广兴也不纠缠这个问题,又道:“上头问了,后面的议罪款项,什么时候交。”
吴承鉴笑道:“我有什么罪?需要议罪赎银?”
广兴到了愕了一愕。虽然脸色微变:“怎么,你才脱苦海,就打算说话不算数了么?哼,能让你重住广东会馆的人,转头就能叫你连破庙都没得住!”
吴承鉴哈哈笑了起来:“没这意思,没这意思。钱我还是会照样给的,不过嘛,什么议罪银,那不过是个由头。我吴承鉴没犯过国法,身上也没罪过,这一点大家心里清楚就好。”
他拍了拍手掌,吴小九进来,吴承鉴道:“取纸笔。”
吴小九便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又退出去,吴承鉴当着广兴又写了两张纸,只是没让他看见所写的内容,将其中一张封好后,连同第二张字纸一起交给广兴:“第二笔银子,一百二十万两,钱在通州。”
广兴收了信封,又打开字纸看了一眼,果然又瞧见了一个地址,眉头扬了扬,脸色就缓和了下来:“这一趟你想做什么?”
吴承鉴道:“也是一桩小事——我有个师爷,叫做周贻瑾,因为一个老旧的案子,硬被牵连着关在顺天府。案子的相关卷宗我都让人准备好了,脱罪很合规矩,只是需要有人帮忙带句话。”
这事广兴倒是早在吴承鉴进京之前就留意过了,前因后果也很清楚,知道的确不难,笑笑说:“一百二十万两捞一个人,你倒也阔气。”他顿了顿道:“但你就不留一点银子,保你自家的性命么?”
吴承鉴笑道:“那个…另说。做买卖嘛,先有来有往几次小生意,彼此知了根底,建了信任,再往后才能做大买卖嘛。这是我们广东人的生意经。”
广兴的瞳孔忽的微微一缩:“这是小生意?那什么才是大买卖?”
吴承鉴笑了笑,道:“虽然广兴大人这个中间人很好,但真要做大买卖,那可得面谈才行。”眼看广兴露出狐疑之色,吴承鉴道:“不急,不急,让老爷们先把通州的钱收了,剩下的再谈不迟。”
广兴亦着紧手心里的那张字纸,心里想着那里不知有多少银子,便也没心情再跟吴承鉴耍心机,又喝了一杯茶便告辞了。
吴七送了他后走了进来,说道:“昊官,就系哩个人救番你出来嘅(就是这个人救你出来的吗)?”
吴承鉴道:“唔系,系佢背后的…一群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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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兴亲自将信送了过去后,又等了一天,才找了个机会,连夜去第二张纸所记的地址,在那里果然找到了许多黄金。
明末清初以来,白银大量进口,导致金贵银贱,金银兑换比一路走高,在这乾嘉之际,一两金子能兑换将近二十两银子,广兴稍微点了一下,眼看这黄金元宝按手感应该是五十两一个,足足有百个之多!约莫估算了一下应该是五千两黄金,约值十万白银。
十万白银在口里说出来只是一个数字,真看到了实物却还是将广兴的眼眶都给闪得瞪了起来。五千两的黄金,折合起来三百多斤重,广兴废了好一番心思才运送回家。
他夫人瞧见这么多金子都吓了一跳,担心丈夫干出什么违法犯罪之事。他小小一个给事中,当一辈子官的俸禄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少大惊小怪了!”广兴道:“这只是辛苦费。快拿金银秤来!”
他夫人心想什么样的辛苦费能这么来钱?却不敢问,只是急急去拿了秤来,广兴将这些金子一个个地咬过秤过,暗喜地搓手搓脚,这才跟夫人商量要藏在哪里。他夫人道:“前几日才弄了那么多银子来,都堆在床底下,我这几天门都不敢出,睡觉都合不得眼,现在又弄来这么多金子,家里这么狭促,可没地方放了。”
四合院的地方不可能放不下这点金银,但总不能放到杂物间,便是书房也怕被下人发现,又私密又安全的地方,这个家可不多。
“是啊…”广兴喃喃道:“得换屋子了…”
就在数日之前,在见到吴承鉴之前,他可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为钱太多没地方放而苦恼。
就在这时老家人来报:“六爷派人来唤。”
广兴微微一惊,急忙吩咐夫人看好金银,然后赶紧赶去,心中担心自己取“辛苦费”的事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到了六爷府上,房内却还有一人,广兴赶紧打千:“给六爷、贝勒爷请安。”他瞥眼见两人脸上都是欢容,心中便暗暗松了口气。
六爷指着桌上一盘盖着红布的东西道:“掀开。”
广兴掀开,便见一盘的银元宝,共有二十个,排得整整齐齐,应该是一千两白银。他心里明白什么意思,却还是道:“六爷,这是?”
六爷笑道:“王爷发了话,这是赏你的。”
广兴欣喜若狂,趴在了地上道:“这个,这个…奴才何克敢当!”换了数日之前,他见到这么多赏银会真欢喜,这会这狂喜却就是做出来的了。
旁边那位贝勒笑道:“啰嗦什么,收了吧,这是你应得的。”
广兴又假意推了两下,这才道:“谢王爷赏,谢六爷赏,谢贝勒爷赏。”这才起身,将红布重新盖上。
六爷说道:“通州那边,信里的那个地方果然有金银。很好,这个姓吴的很上道。连金带银,折合算起来,一百二十万差不离。不亏了我们拉下脸来,跟和珅干上一场!”
旁边的贝勒冷笑:“和珅这会子满身骚,不敢为这点小事来惹我们的。这笔买卖,划得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点头。
乾隆皇帝乾纲独断,和珅中堂大权独揽,屋里头的这两位,连同还没露面的那几位,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可只是维持体面而已,如今大权在望,便有人识趣地送上钱来,连续两次,成千上万的真金白银一口气堆到眼前,那种心魄的悸动,却不是隔空谈判的时候的一个数字能比的。
六爷跟这位贝勒先前还觉得自己为一个广东来的商人出头有些掉价,等拿到钱之后心思就变了。已经到手的两百万,分到每人头上那也是极肥的一块肉!再想想后面还有两百万,人便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六爷道:“那个师爷的事,我已经交代下去,明天他就能见到人。他提的这前两件事都不算事儿,就不知道后面要提什么。”
那位贝勒笑道:“任他提什么,左右不过要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也不算事!别说他其实没犯什么国法,就算真的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们就算暂时保他下来又何妨?只要他还在这大清天下,那就是肉在砧板上,只看我们什么时候割。”
六爷一听,放声而笑,道:“王爷与我,也是这么想。”对广兴道:“这事你好好办,办好了,往后有你的好处。这个广东蛮子是条大肥鱼,总得剔干吃净了,这才舒爽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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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府,安善堂。
和珅原本一边批阅公文,一边听了刘全的回话,忽然之间,手停了下来。
“四百万两?”
刘全低头:“是。”
和珅的眼睛眯了眯,忽然暴怒起来,手中的笔甩在了地上,染污了地砖。
“四百万两,为了区区四百万两,他们就抱起团来跟我对着干!”和珅怒道:“还王爷贝勒呢!这帮眼皮子浅得针尖都夹不住的狗东西!”
“老爷,老爷,您可息怒啊!”刘全急道:“如今宫里头…太上皇已经半个月没召您面圣了。内务府的差使,也有上谕让老爷都交割出去了。眼下咱们…咱们不能为这点区区小事,坏了大局啊!”
“区区小事,区区小事…”和珅脸上的怒色,忽转悲凉:“这边是小事,那边也是小事…可等满京城的小局面都翻转过来,那就是…要翻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