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听说潘家派了人来,心中有些诧异,就到书房来,恰好看到潘海根告辞,她进了书房,问叶大林:“启官派人来做什么?”
叶大林一脸都是狐疑,竟然没有听见老婆说话。
马氏走到他身边,又问道:“启官究竟要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是来商量瓜分吴家的么?”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奇怪了…”叶大林想着刚才潘海根的言语,喃喃着:“启官…竟然要保吴家…”
潘海根所转述的潘有节的言语,不但要保吴家,而且隐隐透露出威胁的意思——这是不惜与叶家翻脸也要保宜和行的节奏了——他潘启官什么时候变成大好人了?
“启官要保吴家?”马氏叫道:“他莫不是失心疯了?”
叶大林冷冷地:“满西关都失心疯了,他启官也不会失心疯的。”
马氏道:“那么他是另有图谋?是要保住一个囫囵的吴家,他要独吞?”
叶大林想了想,依旧摇头:“潘海根刚才说了,他们潘家的一百万两银子,已经送到吴家园了。”
“啊…”马氏道:“那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自然是不可能晓得的…”叶大林悠悠道:“如果所有的可能都想不通,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什么?”
“昊官系北京仲未扑街(粤语:昊官在北京还没扑街)。”叶大林呢喃出一句本地话来:“启官帮他,比拖他后腿的好处大,这是…唯一的解释。”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宜和行的欧、姚两位大掌柜来了。”
叶大林目光闪了一闪,脸上就换了一副笑容:“快请快请。”又将马氏赶回了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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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内部一团忙乱,都围绕着叶有鱼的临盆去了,只有欧家富和姚四掌柜被派来了叶家。虽然潘有节已经传了言语,说已经派人去跟叶家谈妥,吴家可以派人过去了,但欧、姚心中却还有一两分吊着——潘有节名为总商,但并不拥有直接管制保商们的权力。
结果进了叶家的书房,欧家富不由得楞了一下,眼前叶大林这副叫人如沐春风的笑脸,和他上回刚刚见过的那个真的是同一个人?
欧家富正要开口,叶大林先说话了,话未出口先带着笑:“小欧啊,你回去之后我马上就命人清点了银库,哈哈,你猜怎么着?银库里原来还有一笔货款我还没交割呢。”
欧家富惊喜交加——惊讶肯定是比欢喜多的:“那,那…”
叶大林挥手:“我已经传话下去了,你们今天就能把钱支走。”
欧家富大喜,这次是欢喜大过惊讶了,既然叶大林肯放钱,他就将准备好的抵押拿了出来。
看到他手中打开了的小匣子,叶大林脸色一沉:“小欧,你这是做什么!”
欧家富一愣:“这是抵押之物。”说着正要给叶大林解释是哪些房产,却就听叶大林愠怒道:“我叶家与吴家乃是儿女亲家,不是同个姓,却是一家人!区区一百万两,说什么抵押!你以后再这样子,我可就不让你进门了!”
欧家富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觉得自己仿佛做梦。
姚四掌柜虽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叶大林有此变化,但他的反应毕竟比欧家富快了一拍,暗中拉了拉欧家富的袖子,向叶大林道:“达官真是高义!我们这就去清点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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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广州之间,相隔万里,消息一来一回也是大费工夫,吴七处理好广州的事情之后又启程向北,由于那几位贵人派来广州的人收到了钱——三百一十万两有多无少,因办妥了差使心情好,就在给北京回信的时候,顺带让吴家的家书一起搭上六百里加急的顺风马。
吴承鉴拿到家书的时候,家书的印泥是被拆过了的,显然拆看的人粗暴而傲慢,并不怕吴承鉴知道书信被拆看过。吴承鉴也不介意,仍然拆看了书信,匆匆浏览了一遍,整个人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周贻瑾倒是有些奇怪了:“这是怎么了?”心想就算广州那边一切顺利也不比如此啊。
他接过信一看,却是蔡巧珠的亲笔——吴家的几个主要人物的笔迹周贻瑾都看过——先说家里的事,启官的反应一切正常,茂官多支了钱亦令人感其侠气,达官前倨后恭也在意料之中,倒是信的最后,附了一句:“有鱼于某月某日临盆,母女平安”,周贻瑾便知吴承鉴为什么欢喜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恭喜了,恭喜了。”
吴承鉴笑道:“只要她们能平安欢喜,我在北京吃的苦头就都值了!”
就在这时,吴小九来报:“六爷有请。”
吴承鉴和周贻瑾相顾而笑:“来了。”
吴承鉴道:“看来,我也得去见见我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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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茶馆,六爷独占了一个包厢,就在小戏台的正对面。
戏台上的艺人正在唱着八旗子弟编撰的子弟书,六爷听得摇头晃脑,甚是入迷,连吴承鉴上楼都未发现。
直到吴承鉴叫了一声“六爷”,他才回过神来,笑道:“哎哟,昊官,来了啊!坐!”
这一次又一次,从面都见不着,到如今见面还称一句“昊官”,六爷的跟班听得眼睛都直了,然而这个跟班也是知道一点事的,心想若是我收了人家几十万两银子,让我叫对方几声爷爷都行啊。
六爷扫了一眼,旁边的人便都下去了。
六爷抬眼看看门口——大门已经垂下厚厚的布帘,以隔绝外头的冷气。
“眼看这天儿,是越发的冷咯。”六爷悠悠说:“也不知道今儿个冬天,有多少老人家会熬不过去。”
吴承鉴听着这话,却没有接口。
紫禁城里头的那位,也是老人家啊。
六爷只感叹了一句,随即回到主题,对吴承鉴笑容满腮:“广州那边给了实信!很好,钱都收到了。昊官果然是信人也!”
吴承鉴陪着笑了一声,所谓金山银山、落袋为安,实打实地收到那般巨款,是谁都会高兴的。
“哎呀,就是这么大一笔钱,要运上来也是麻烦,这路上都不安稳,湖广四川闹着白莲教,可别把东边给波及了,若是波及了,这钱都运不上来。”六爷说:“昊官,当初你是怎么运上来的?”
吴承鉴不接茬,只是含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从东边一路走上来。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的,幸亏蒙诸位贵人洪福,一路平安。”
“怎么是蒙我们的洪福?”六爷面作不解状。
吴承鉴道:“因为这笔钱,本来就是为诸位爷准备的。所以这笔钱一离开广州就都是诸位贵人的了,自然有贵人们的洪福笼罩。”
六爷听着,哈哈大笑。扇子敲了敲吴承鉴的肩膀,说道:“你很好。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但是我,便是其他六位贵人,也都对你赞不绝口。”
吴承鉴道:“六位?”
六爷笑而不答:“你的钱我们收到了,你要办什么事情就去办吧!”
吴承鉴脸露大喜状:“谢六爷,谢诸位贵人!”
“不过…”六爷又道:“可给我记着,犯忌讳的事情可别沾手,不然爷几个也不能冒着国法来保你。”
吴承鉴忙道:“当然,当然。”
六爷又说:“这几天要是听到了什么,别大惊小怪的,你该办什么事情,照旧办就可。”
吴承鉴忙答应了:“是。”
看看对方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吴承鉴就起身告辞。
六爷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道:“昊官,你家里真的…只有六百万了?”
这一次,几个贵人各派亲信家奴,急下广州收钱,一开始他们估摸着这笔大钱应该会杂凑着各种财物、产业,没想到家奴们来信,三百余万两竟然全都是金银,这就让几个贵人大为诧异了。原本他们还觉得吴家再拿九百万那肯定是得倾家荡产了,可眼见吴承鉴人在北京,只派了一个人、送了一封信,广州那边的家人就能爽快地拿出三百万!这就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了!
吴承鉴早有预料,笑道:“这要看怎么算了。”
“哦?”六爷的眼神闪了一下,心想果然有内情啊。
吴承鉴道:“譬如隔壁那条胡同里那间当铺,平时一年也能收上七八万两银子吧,若有朝一日,当铺的主人落难要变卖出去了,只怕是七八万两银子也卖不出去,兴许有人五万两就把它收了。六爷,那您觉得这家当铺,实际上值多少呢?”
六爷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吴承鉴道:“当铺要有能信任的、法眼无误的掌柜,要一群手脚干净的伙计,要一些来货的路子、销货的渠道,这些东西,换了一个东家,一年是否还能收七八万也难说了。我们吴家的买卖,涉及到海外,可比这家当铺又要复杂多了。同样的茶山,在宜和行手里一年能产十万两银子,换了个人,兴许就只能产一万两了。同样的商路,放在宜和行能年产十万,硬换个主人,这条商道说不定就废了,一文钱也不值——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吴家就是一只能下金蛋的老母鸡,每天都能下蛋,一个鸡蛋一两,十个鸡蛋一斤,一年下来也有几十斤,蛋还能孵鸡,鸡又能下蛋,可要是把鸡杀了,也就是几斤的肉了。六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六爷听着,嘴角含笑,目光若有所动,许久,才说:“怪不得和珅迟迟不杀你!”
吴承鉴笑道:“和中堂他懂生意。所以他想找到能接手的人来接手我们吴家的茶山、商道,可惜时移世易,他的那支笛,广州那边没人肯听了。”
六爷道:“所以这几次,你拿出来的,都是鸡蛋。”
“是啊。”吴承鉴道:“其实这几次大钱拿出来,我们吴家已经元气大伤,这只鸡已经杀了一半了。就算剩下的家业不变卖,明年我们吴家银水一断,也是得倒的。”
六爷看着吴承鉴毫无波动的脸色:“你明知道家业快倒了,居然还能如此冷静。”
吴承鉴长叹一声,说:“人能保住,就好。没了钱,至少还有命啊。”
说到这里,六爷再不言语了,吴承鉴知情识趣,也就起身告辞,这回六爷没有留,临出包厢,才忽然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得很!”
吴承鉴也不回神,笑着回道:“没办法,生意人,耳目总得放灵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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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茶楼,没走多远,就看到隔壁胡同里那家当铺外有人围观,吴承鉴都不看一眼的,只是走过去。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家当铺的主人到了,而这家当铺的主人,就在那天的那间大屋子里头,就坐在六爷的上手。
没办法啊,好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
九百万两,那位爷能分到九十万两呢,再加上另外一位就是一百八十万两,一百八十万两分给两位王爷,一人就能拿到九十万!大清正一品大员一年才一百八十两俸银,不算灰色收入的话,要花五千年才能凑到九十万啊!
吴承鉴好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似的,直接就往广东会馆走。
才到会馆,就见吴小九在那里等着了。
“昊官!”
“嗯?”吴承鉴道:“贻瑾见到蔡师爷了?”
朱珪到京之后,吴承鉴几次求见蔡清华,都被拒之门外,但周贻瑾上门就不同了,就算蔡清华决定最后不会答应什么,果然还是见了他。而吴承鉴有信心,只要能见上面,贻瑾就一定有办法让蔡清华改变主意。
果然,就听吴小九说:“师爷让你跟我去见蔡师爷,现在就去。”
“好。”吴承鉴道:“我先去拿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