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甫,石屋内。
听了吴二少的话,吴氏亲族无不惶惶。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眼前的局面,如果宜和行真个倒闭,虽然他们不像吴家一样要流放贬斥,但这就意味着从此要失去一块很大的财源,有一些家族甚至可能因此失去最大的一块生活来源。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问吴承构,吴承构也是面有难色。
六叔公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众人忙问:“什么办法?”
“毒蛇咬手,壮士断臂。”六叔公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八个字的意思大伙儿都清楚,却又不知道六叔公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六叔公道:“这个摊派,万一摊到了吴家,吴家可能要倒,但我们吴氏不能一起倒。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到时候,如果真的把这摊派摊到吴家头上,那么便推出一个人来顶缸,再另外找一个人来,继承吴氏的行商地位,和宜和行的执照。吴家的产业多半要因此没了,但保住了执照,保住了和洋商的关系,我们又有福建茶商的老关系,那么这门生意就能继续做下去。那时候,也许吴家在十三行的位置要落到很后面,但落到最后面,终归也还是保商啊。”
众人听了,彼此咬耳朵,窃窃私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终于有一个人问了出来:“要让谁去顶缸?”
六叔公说:“现在谁当家,自然就是谁去顶缸。”
众人哦了一声,恍然有悟,却没人有什么意见。
又有人问:“那如果让三少把这个缸顶了去,又让谁来继承这个执照和家业?”
“那当然是二少。”六叔公说:“虽然汉人的规矩,都是立嫡,但现在咱们是大清朝,大清的规矩从来都是立贤啊。几代皇上都是这样。既然皇上这样,那咱们老百姓当然也能这样。二少他一向以来,尊老爱幼,又在宜和行帮了几年的忙了,商行里的事情他门清,由他来继承家业最好不过。”
又有人说:“可是国英老哥会肯吗?”
“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六叔公说:“如果全家一起扑街,对国英有什么好处?对吴家有什么好处?但如果按照我们这个办法,不但吴家其实保住了,光儿也能保住。有子有孙的,国英还想怎样?再说国英素来念旧,就算他原本犹豫,但如果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站二少,应该能让他答应的。”
屋内许多人不少就都点了头,觉得有理。
“若是大家都同意,那我们就干吧。”六叔公说:“时间就定在拜寿的那一天。到时候大家一起去拜寿,这是干系着我们福建吴氏的大事,众人到时候一定要齐心!”
众人都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到时候我们一定唯六叔你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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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又度过了一夜。
快天明的时候,有一艘小艇给吴七传了消息。
吴七上了船,吧啦吧啦把十一甫的事情说了一通。
周贻瑾听得大皱其眉,忍不住道:“你这个二哥,简直…”
吴承鉴笑道:“蠢到家了,对吧?”
周贻瑾不好当着吴承鉴的面数落吴承构,只说:“他这般…也就算了,怎么那个什么六叔公,也这样不靠谱?”
“龙交龙凤交凤,老鼠的朋友会打洞嘛。”吴承鉴道:“会跟着我二佬混的,能有多少智力?”
周贻瑾摇了摇头。
“不过…”吴承鉴道:“我原本还在怀疑,惠州泄密的事,可能是戴二掌柜干的,毕竟本家茶山的这条线,虽然是大哥亲管,但涉及到国内的商路,很多事情还是绕不过戴二掌柜,所以他旁敲侧击找出运茶路线和各个关键点,并不奇怪。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啊。”
吴七问道:“为什么?”
吴承鉴道:“如果戴二牵涉进这间事情的话,他就应该能猜到吴家的后果,也就没必要牵涉进二佬的事情了。”
吴七又问:“为什么没必要。”
周贻瑾代为回答:“第一,没好处。或者之前主谋没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他也应该猜到主谋是要搞垮整个整个吴家的了,所以再跟着吴二少搞这些事情,全无半点好处。
“第二,有坏处。如果真的是戴二掌柜真的就是内奸,他一定不敢多生事端,以免被别的事情牵连,把他真正想隐藏的事情给牵扯出来。吴二少为人粗陋,要密谋夺家族的权,却找了这么大一帮关系复杂的亲人,这么多的耳目,泄密几乎是一定的。就算主谋仍然低估三少,但老爷子那边、大少奶奶那边,都有可能收到风声。”
吴承鉴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戴二掌柜可能不是内奸,但仍然有可能是内奸通过他知道了运茶路线。如果有人曾经对戴二掌柜旁敲侧击,询问本家茶山的各细节,那么这个人十有七八就是内奸无疑了。”
吴七便说:“我去找老戴。”
“不,你太年轻了,这件事情不适合,”吴承鉴抬手按了按:“你去找老顾。”
“老顾?”
“嗯。”吴承鉴道:“你把我的这个猜测告诉老顾,让老顾去办这件事情。”
吴七道:“三少你不怀疑老顾吗?”
“应该不是老顾。”吴承鉴说:“如果老顾是奸细,他从惠州回来,要么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要么就是查出来的事情里头真假掺杂,真消息无关大局成败,而假消息里会带着误导。但我们从蔡师爷那里得到了京师的大局情报,再从这个大局观照下去,老顾从惠州带回来的消息,没有半点问题。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佐证蔡师爷的一些说法,而隐藏在这里面的某些线索,是主谋一定会隐瞒的。所以,老顾没问题。”
周贻瑾道:“若是戴二掌柜没问题…”
“吴四掌柜的可能性不大,他接触的消息太过外围了,如果我是‘敌人’,都不会选择他。”吴承鉴道:“不是他二人的话,宜和行中的大掌柜,就只落在刘大掌柜和侯三掌柜身上了。这两位虽然不是直接掌管本家茶山这条线,但大掌柜刘叔总揽宜和行一切大小事务,侯三主管洋务出货,他们二人比起戴二掌柜来虽然隔了一层,但也都能通过其它各方面来拼凑起惠州茶道的情报,只要再打听出几个关键消息,基本就能八、九不离十了。”
说到这里,吴承鉴长长一叹:“我真不希望是刘叔,如果是他…那我们就算能扛过这一关,宜和行基本上也得翻盘重来了。至于侯三,如果是他,那‘敌人’拿到茶叶之后,真是不愁卖茶了,甚至最后直接卖给东印度公司,也有可能。”
周贻瑾道:“也可能是内宅出了问题。”
“我往日都不大管宜和行的具体事务,就算知道什么,也只知道个大概,惠州这条线的事情,我就不大晓得,我都不知道,我房里的小厮丫头自然更加无从得知,所以,我房里没有问题。”
吴承鉴道:“然后就是老爷子、大哥、大嫂三人了。老爷子的口是很紧的,但指不定老人家老了要说梦话,最近几年后院那边都是杨姨娘伺候着,杨姨娘若听到了什么话,只会倒给二佬听。若是二佬要连同外人来坑本家茶山的这批茶…那就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吴七道:“大少和大少奶奶身边的人呢?”
吴承鉴道:“大哥身边没专用的大丫鬟,安排服侍都是大嫂亲自在做。而男仆小厮…你六哥的品性跟二两叔近,比你还好,至少他都不赌钱,所以我宁可怀疑你都不怀疑你六哥的。”
吴七尴尬地笑了笑。
吴承鉴继续说:“至于大嫂身边的人,连翘、碧桃最为贴身,不过连翘是深受大哥、大嫂恩惠的人,我相信如果遇到危险,她都能扑上去替大嫂挡刀子,应该不是她。碧桃也是个好丫鬟,不过她是蔡家跟过来的人…”
吴七眼睛一亮:“那会不会是她?”
吴承鉴道:“但碧桃的家人,也都已经安排了在宜和行里做事了。根也早在吴家了。”
吴七道:“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在宜和行做事,别人回头也可以安排他们在万宝行做事啊,不过是把根子连根带土挖回去就行。”
“这也有可能…”吴承鉴道:“不过,也只是可能。其实,内宅那么多口人,全都有可能。老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只要什么时候出一个偶然,就会出一个溃穴。现在我们找的,也不过是最有可能的那个溃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