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全不说话,也不知道对蔡巧珠的话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昏暗的后堂,气氛压抑无比。
蔡巧珠就走过来,赶在蔡总商之前取过火石,赶在蔡总商之前帮忙点烟,几下子服侍人的功夫做出来顺畅无比——她爹蔡士群也是抽水烟的,出阁之前常服侍着蔡士群抽水烟筒,但嫁过去吴家十二年了,除了病重的丈夫,低下身段来伺候人的事情,十二年来这是第一遭。
连翘看在眼里,心里揪得慌,心道:“我们大少奶放下身段伺候你,你就真的安心让大少奶伺候?这事若让三少看见,他非当场闹起来不可。”
吴承鉴知道大嫂不在,便来后院。
这段时日,吴宅几个主人的作息全都打乱了,吴老爷子近两年是尽量早睡早起的,今晚却紧着心,一听到有动静就醒来了,问道:“是家嫂回来了?还是昊官回来了?”
吴承鉴道:“阿爹,是我。”
进了门,杨姨娘穿了衣服避开了。
吴承鉴帮他老子披了件衣服,才说:“大嫂去找蔡士文了?”
吴国英没有回答,但那表情却是默认了。
吴承鉴一脸的烦躁:“去求他有什么用。这次咱们家栽进去,蔡士文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帮凶。这是送上门去让人白白羞辱!阿爹你怎么不拦着大嫂?”
吴国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多半没用,家嫂…应该也知道。然而形势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去试试,怎么能够死心?”
蔡总商靠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咕噜,咕噜的,真个放任蔡巧珠伺候着自己。这一抽起来,便没停下,昏暗的后堂,只有这个声音。水烟的烟气缭绕着,把原本就昏暗的屋子蒙得更让人看不清楚瞧不明白了。
蔡巧珠养尊处优了二十几年,尤其是过门之后,平时有什么烟火气的,吴承钧吴承鉴兄弟俩都不会让近她的身,这时却忍着被烟气笼罩着,忍了许久,终于掩嘴咳嗽了起来。
连翘急忙抽出手帕上前,蔡巧珠接过抹了抹,这时蔡总商第一筒水烟抽尽了,又拆开烟包,蔡巧珠就知道他还要抽第二筒,将手帕随手一塞,又帮着张罗,倒烟灰,取镊子刮灰烬,填烟叶,塞好点火,一边说道:“叔叔仔细。”
蔡总商等喷尽口腔烟气,才终于开口了:“巧珠,你做这些做什么,太没意思。”
蔡巧珠道:“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何况我一个妇人?这会都快家破人亡了,还计较什么好不好意思?只要能活下去,我蔡巧珠腰杆子能弯,膝盖也能屈,就盼着叔叔能高抬贵手。”
“高抬什么贵手!”蔡总商道:“我虽然是总商,但这又不是有品级的官职。说好听是十三行保商之首,说难听点那就是吉山老爷的传声筒。上头要说什么,我只能照传,上头要做什么,我只能照办。”
“那是自然!”蔡巧珠说:“我们都是有赖君父圣恩,才能有这般的好日子。陛下的圣喻,内务府的令旨,自然都应该照传照办的。但最终交给谁办,具体又怎么办,却还是有个进退的余地,叔叔你说是吗?”
最后这句话是说,吉山的意思虽然不能违抗,但摊派的事情最后落到哪一家头上,叔叔你还是有能力拨转挪动的。
蔡总商道:“巧珠,你当的是内宅的家,外面男人的事情比你想的复杂,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自然自然。”蔡巧珠道:“十三行的这门生意如果好做,就不会整个大清只有这十一家了。我是就近看着承钧做起事情来怎么没日没夜的,男儿们在外头的担子有有多重,有多难,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侄女只认准一个理:以叔叔的能耐,只要有心,便能救人。”
蔡总商哈地干笑一声:“巧珠,你太看得起你叔叔了。你想想,这些年我待你如何?待承钧如何?怕是我那两个女儿、女婿都要靠后。若我真有这个能耐,还能不帮忙不成?实在是力不能及啊。”
“叔叔客气了。”蔡巧珠道:“当时保商会议还没开,我们宜和行惠州丢茶的消息也还没传开来,叔叔就已经知道我们吴家要倒了。叔叔能有这等先见之明,自然是整件事情早就都看得通透的。”
蔡总商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蔡巧珠将意思挑了挑,是要告诉蔡士文: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却不是没见识,今儿来是明知洞中有虎狼,仍向虎狼委屈求。
“没什么意思。”蔡巧珠道:“不管背后祸害我们吴家的是谁,又是为什么要祸害我们,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我们吴家都不想追究了。眼下吴家上下,不求别的,就只求一条活路。叔叔既有翻云的本事,就不可能没有覆雨的后手。现如今不求别的,就求叔叔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给吴家指一条明路。”
这是将底线与要求给挑明了:只要能渡过此劫,哪怕事后发现此事与蔡士文有关,吴家也可以既往不咎。
蔡总商哼了一声,又不搭腔。
蔡巧珠又道:“叔叔,虽然侄女不晓大局,但也知道四个字:血浓于水。生意场上都要结盟,都要搭伙。跟谁结盟不是结盟,跟哪家搭伙不是搭伙?既然如此,为何不挑亲近的吴家,却要选疏远的叶家?就算是谢家,谢原礼和我们吴家相比,也还是少了一点血脉牵绊。侄女虽然不是你亲女儿,但这十二年走动下来,不是亲的也都亲了,难道就比一个外人还不如?叔叔不看在侄女份上,也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看在叔叔的祖父、侄女的太公份上,拉扯侄女一把吧。”
顿了顿,又说:“只要叔叔肯拉扯这一把,以后吴家的孝敬,必在叶家之上。”
这“孝敬”二字说出来,那真个是尊严尽卸,直愿屈身来做蔡家走马了,别说吴承钧当家的时候野心勃勃,就是吴国英刚创立宜和行时,也是以潘家为追赶目标的,便是当年宜和行比今天弱小许多、面对潘震臣的时候,吴国英至少口头上也要力争自主的。
此时局势所逼,却不得不向蔡家低头,不但低头,甚至还要屈身为蔡家之附属,说出这番话来,蔡巧珠想想丈夫与三叔若是知晓会是何等反应,心里都要滴血。
“巧珠啊,”蔡总商悠悠道:“你这番话,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现在宜和行当家的,可是吴承鉴,不是你啊。”
蔡巧珠道:“今日侄女来是禀过我家老爷的。”
这意思就是说吴国英是同意了的。
蔡总商的眼角,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这两年吴承钧在商场上的雄心壮志,吴承鉴在神仙洲的飞扬跋扈,两兄弟趁着势头好,在利场欢场各得大势。
吴承钧做生意“事事讲道理”,凡事“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只要占着理的事情就寸步不让,别说潘易梁杨马被他压得黯淡无光,就是谢卢两家也明显感觉到那份压力,有两回连潘有节也被迫让道,蔡士文身为总商,却也好几次吴承钧顶得说不出话来。
至于吴承鉴在神仙洲那更是横行无忌,不管是谁家子弟,见谁灭谁。
西关豪门对白鹅潭欢场的态度极其矛盾:一方面自然要教育子弟们勤俭持家,不可吃喝嫖赌,不可铺张浪费,不可炫耀露富,以免被上面惦记,所以保商会议时才个个穿的灰土低调;可另一方面,你不炫财,谁知道你有多少钱?你不露富,谁知道你有多少势?
所以蔡二少花了大钱捧沈小樱事后被蔡总商打,打的不只是蔡二少乱花钱,打的更是他乱花钱结果还花不过吴承鉴!儿子被当众打了脸,他蔡总商的脸还能好看?
在这条跟红顶白的西关街,你的钱越多,别人把钱货放在你那里就越放心,你的势越大,小弟们也才能忠心跟随。可你若是势头不好了,商户们盘给你钱寄给你货的时候,就要多掂量掂量,甚至回头就要上门追债。粤海关监督若见你势穷财蹙,心里头也要考虑着是不是换个人来拿这张牌照了。就连神仙洲的龟公杂役也要换个人表忠心了。
所以这两年眼看着吴承鉴在神仙洲销金山洒银雨,满西关的大小商家暗地里就都认为吴家在十三行的排名是被“低估”了,若不是家里财力够足,吴家大少怎么敢让吴家三少把钱这么糟蹋法?这还是弟弟,不是儿子呢。
然而这时看着蔡巧珠低眉顺眼,蔡总商的嘴角不由得不自觉弯起,几年里积下的一口恶气,今天总算是吐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