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珠去了一趟后院回来,便对侯三掌柜说:“老爷说了,还是请西樵胡老七吧。这人虽然贵些,但知根知底,有根脉可抓。再说嘴上有毛,办事牢靠。至于预支八成,人家这是等钱救急治病,应该的。”
侯三掌柜道:“老东家目光如烛,我也觉得胡老七更合适。”
蔡巧珠道:“那这事就有劳侯三叔了,若是可以,就请胡老七收拾一下,明晚或者后天便出发吧。不过今晚如果得便,请引胡老七从后门进来,老爷要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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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三掌柜点头答应了,他办事干练,就去联系了胡老七,说好了价钱,又引了胡老七暗中去了趟吴宅,吴国英在院子里见了胡老七,谈了有一顿饭功夫,对胡老七颇为满意,当场就让人把八成预付金给了——吴家银根吃紧,指的是大数,这等小钱不过指缝里漏出来的沙子,不为难事。
出来后,胡老七循例要给他反馈谢礼,侯三掌柜笑着婉拒了,胡老七是个老江湖了,见他不收钱,反而留了心眼:“怎么,侯掌柜,这是看不起我胡老七,还是说这次要保的人有问题?”
侯三掌柜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只不过吴家最近规矩抓得严厉,我们暂时都不敢乱来的。”
胡老七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不由分说就将谢礼塞过去。
侯三掌柜倒也就不推辞了。
他回到家中,将那点儿谢礼银两丢在桌上,盯着油灯冷笑。
他浑家一边收银子,一边说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银子不当银子了?”
侯三掌柜笑道:“一场富贵就要到手了,这点小钱,值个什么!”
他浑家道:“当家的,你说的什么疯话?”
侯三掌柜笑而不语,说:“去,点艾草去。”
“又点艾?”他浑家十分不满,却还是老老实实去点了艾不一会,艾草的味道飘出门去,烧艾可以却邪疗病,这广州地面,懂得点保养的家庭偶尔烧艾也是常事。
侯三掌柜又将浑家子女赶去睡觉,放松了门闩,自己在小偏房里等着,听听在敲四更鼓,有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悄悄走了进来,径入小偏房中,两人也不点灯,广东的老房子,内屋顶总有个小小天窗,没钱人家安了不透明的琉璃,有点钱的就安了更透光的玻璃,能在夜里引月光入屋,使屋里在不点灯的时候不至于黑成一片。
这时借着小天窗投下的那一道月光,两人看清了彼此的面目,来人才道:“怎么?吴家有什么动静。”
侯三掌柜道:“吴家要送一个人走,我估摸着,很可能是光少。”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得极低,但来人的声音却明显显得惊讶:“吴国英疯了吗?他能送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宜和行真破了,海捕文书一发,他们就是把小孩子藏到福建山上去,也能搜他出来。”
“福建山里能搜出来,南洋呢?如果送去吕宋、暹罗,还能抓回来?”
来人又是一阵惊讶:“这…吴国英还有这份魄力?竟然敢把没成年的小孙儿送出海外?”
“大祸临头,也只有兵行险着了。”
侯三掌柜便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吴家明面上跟我说要帮送一个亲戚,但我却觉察出许多不对来。第一事情来的时间太巧;第二老东家太过重视——真只是为了一个远房亲戚,需要大少奶、老东家两人都将人过目了?显然要送走的这个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是无价珍宝,才会把事情办得如此谨慎。”
“那怎么知道就是小孙少,不是别人?”
“吴家要紧的人物不过老爷子、吴氏三兄弟、大少奶母子。老爷子行将就木,大少挨病等死,二少是个庶子,若吴门大祸临头,为家门的将来计算,最当保住的,当然是幼子或长孙。若是三少走,他是游过京师、去过江南的人,又惯和洋人打交道,不需要再找贴身通译这么麻烦——所以这次要送走的人,必是小光少。”
来人听了分析,也觉有理,便道:“好,我这就去回禀总商。”
“且慢!”侯三掌柜说:“小孩子心窍未齐,堵人的时候当心点,别吓破了孩童的胆汁,闹出人命。”
来人有些奇怪:“侯掌柜看来对故主感情不浅啊,这种时候还顾着要保护小孩儿。”
侯三掌柜轻轻一声嗤笑:“谁管他小孩儿的死活?但这小孩子是一个珍贵的玉器,要有个三长两短,吴承钧就断子,吴国英就绝孙,但有他在,就能让吴家想铤而走险时,投鼠忌器,顾虑三分。”
“铤而走险?”来人冷笑:“到此地步,除非两广总督府那边出头,否则吴家还能怎么样?他们就算放火将吴宅给烧了,来个同归于尽,这最大的几笔资产,他们也带不到阴间去。”
侯三掌柜道:“你傻啊,吴家的几笔大资产里头,那些不动产业自然带不走,本家那批茶叶不说,外家茶叶那笔钱也被锁死在了潘家的金库,杂货的这条银款,虽然比上面三笔大钱要来得少,但那是对上头的人来说,放在我们,那也是一笔如山巨款。这些款项,最大的那一块骨头,自然要递送北京,剩下的吉山老爷吃肉,蔡总商谢商主喝汤,我们就蹭一点儿肉末。总的来说,保住的钱货越多,对我们就越有利。若是一把火被烧掉个一百几十万两,这里头兴许就有我们的一千几百两银子呢。”
来人嘿嘿笑道:“有理,有理!我这就回去向总商回禀。”
侯三掌柜又说:“等等,那吴承鉴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办事经常不依常理,你们想要看住人,不但夜里要注意,白天也要小心。最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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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离开的时候,侯三掌柜的浑家都还在打鼾,侯三掌柜听得厌弃,心想:“等银钱到手,到时候就另置一座大宅,包一房千娇百媚的小娘子。那时就再不用对着这黄脸婆了。”
第二日他仍然到宜和行点卯,与往常无异,这时行里无事,他来这里也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只一个与侯三掌柜贴心的老伙计忽然对侯三掌柜说:“昨天三掌柜怎么没来?”
侯三掌柜道:“怎么?昨天行里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那老伙计说:“就是昨天上午的时候,刘大掌柜带了几个客人来,买了几箱笼洋货走了。到下午的时候,戴二掌柜又带了几个客人来,又买了几箱笼洋货走。”
十三行的保商们,除了卖中国货物之外,也向外商进些海货,这些海货一到内地,价格都要翻几番的,便是在广州,一转手也是成倍的利润——当然,相比于陶瓷、丝绸、茶叶等大宗货物的出口总值,洋货的进口总值远远无法抵消,而这出超便是结下的大量银流。
宜和行的洋货也是做批发的,虽然以刘大掌柜、戴二掌柜的身份,特批一些零售也不算什么,但终归不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那个老伙计就留了心。
侯三掌柜会意,道:“好,我回头问问看。”然而比起他在等待的大事,这点小事也不很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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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下午时,忽然有伙计冲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
在行里打瞌睡的众伙计都惊醒,问:“怎么了?”
冲进来那伙计说:“三少的车,又被人截住了。”
众伙计有的哦了一声,有的就没什么兴趣,只有一个道:“是什么人敢截三少的车?”
另一个伙计冷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了!没听说之前三少夜里回西关,南海县区区一个捕快也敢截停他的车了吗?”
先前那人道:“可那个捕快,最后不被周捕头给训了一顿吗?”
那个伙计继续冷笑:“训斥了又怎么样?周捕头帮着三少,那是他讲义气,可是这义气也比不上大势啊。”
众人都道:“也是,也是,大势如此,一两个人的义气当不得什么。”
又有人问:“这次又是谁拦住了三少的马车了?还是这大白天的就拦路,那真是太不给脸了。”
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这次拦住三少马车的,可就大有来头了,这个人拦住了马车,便给南海县老周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头了。你们猜是谁?”
一个老伙计不耐烦说:“不猜,不猜!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嘎溜!”
“嘎溜?哪个嘎溜?”
“还有那个嘎溜?就是粤海关监督老爷家的那个管事,上个月把谢家少爷当狗一样使唤的嘎溜啊!”
众人这才想起来,都道:“这可要有事情了。别人就算了,这嘎溜拦了三少的马车,那可是怪事了,这事要是闹起来,可就可大可小了。”
“还有更奇的呢。”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那个嘎溜,没什么道理的就要截停三少的马车,吴七拼命抵抗,却奈何那嘎溜带着粤海关的兵,跟着又没什么道理的就要搜车,吴七当然不肯,然而还是抵挡不住,最后还是被搜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