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受告是在端月初六,可最终的调查结果,却将案件的发生时间一直提前到岁首之日,也就是直道开工的第一天,始皇帝三十四年十月初一。
此案被告罗秉,是陈郡固陵县远池乡灰杨里大夫罗虎儿的嫡出第三子。
罗氏是固陵县的望族,势力与当年楼烦县的氾氏相当,罗虎儿是这一任的罗氏族长,在固陵县任职令史。
罗虎儿子孙颇多,光嫡出就有五子,其中有三子年已缚籍,除长子留在家中继承爵位,另外两个嫡子都已经依照《分户令》分家自立。
照理说,这种家族的子孙想要寻个吏身不难,更别说罗虎儿还是主持学室的令史,他要给亲儿子放点水,任谁也嘣不出个不字。
可罗秉偏不。
他一不读书,二不种地,生平最爱就是在张媪与陈妇开的酒肆中结交豪杰,夜宿不归。还喜欢吹嘘自已脸坠天罡三十有六,怀他那年,他媪与神牛在驰道野合……
隐隐约约,李恪觉得自已好像在哪见过这说辞……
总之,这位没有任何理由被征发外徭的牛犊子兄不知何故被排进了此次直道的名单,还因为谦谨,勇毅等理由做了远池乡的民屯屯长。
为此,他翁虎儿向县尉蛮通钱两金并布一十四尺。
固陵县罗虎儿通钱朱蛮案是由改考案牵出来的第一个外案,因通钱金额远大于百四十钱,涉事二人依律重判,已经被夺了官身,刑,配骊山。
秉领着乡里民夫来到总指城,还不曾过上几日屯长的瘾,李恪令,一应民夫打散重编,率敖择贤。
作为直道开工前的第一件大事,民夫重编从宣令到完编耗时仅不足两日。此时秉表现出一个地方豪强子弟当有的优秀素养,在一夜之间做成了三件大事。
一,查清了负责编伍与编百的士卒与什长名姓;二,通钱编伍士卒交六十钱,将他的四位同乡豪杰与其编作一伍;三,通钱编百什长玉门三百钱,将两位名声很好的同县放进他所在的那个百队。
事态全不出乎秉的预料,他理所应当被选为伍长,又在百夫和屯长的竞聘中落选,而他提前备下的两位同县则分别当选百夫和屯长。
罗秉通钱什长祁玉门并士卒郑交案是这次案件的第二起外案。
编伍之后,秉所在的百队被配属在憨夫麾下,道路第三标段,暨肤施至九原段。因为上下通达,秉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整日里不务正业,到课考时依旧每每得平,不上不下。如此直到端月前后,憨夫于巡路时恰巧逮到秉在树下昼寝,大怒,知会标段监察严肃课考。
因惧,秉的同县百夫在端月第一次课考时将秉伍定为庸,依章程,秉要被公开鞭二十,全伍例休无休。
鞭刑还好说,反正行刑的是屯长,秉不怵有伤,也不在乎当众脱裤子。可是每旬只有一日例休可以离开标段去市亭饮酒,如今取消,秉麾下的豪杰们却不乐意了。
为了安抚麾下,秉将百夫及屯长约至隐秘,令百夫暗改课考,百夫拒之,秉就让手下豪杰当着屯长的面把百夫揍了一顿,并在惨叫声中,逼着屯长把课考成绩改成了最。
只是课考不好作假,因为一个百队二十个伍,所有成绩皆书在一枚简的正反面,监查处还明令不许涂改。想要改一个成绩,就得重书整简。
屯长写字并不利索,书写的时间长了些,以至于百夫挨揍的时间就长,被生生打成了重伤。他在帐中躺了两日,最后也没熬过去,死了。
秉依旧能干,第一时间买通巫医,百夫被诊为疠不治,当天就被丢进水里,毁尸灭迹,若非屯长受不了良心谴责自告认罪,这一案,执法处根本就觉不了。
罗秉贼杀民百长裘春案,胁迫民屯长王英暗改课考案,通钱巫医程虔案,程虔乱诊从罪案……
这场听来微末的小事最终因为罗秉的坦白演变成一人致死,涉二十六人的大案。罗秉、程虔罪斩,七人斩左趾,十二人黥,皆配骊山,余五人各得惩处,总计七人失却官身。
在办案过程中,执法处第一次在直道以外推动官告程序,第一次对民官适用渎职罪,第一次对无德医者适用从罪从重,第一次对死者追究往罪……
这个案子对大秦法治的价值不言而喻,但其最大的价值,却在于彰露了地方豪强对秦法治的巨大威胁。
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子,无德无行却可评谦谨勇毅,应徭便可为民屯长。
直道众官吏费尽心思将民夫打散重组,行事不可谓不快,他却能在一夜之间找准目标,打通关节,不仅给自己留下了四个手下,连屯长、百夫这样的民官关节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在标段懒散两月,历经六次课考,视脱胎于大秦上计程序的民考如无物,却始终无人举告,把执法和监察两个专业的法吏队伍彻底地蒙在了鼓里。
而最关键的,则是他在杀人之后所表现出的娴熟与稳健,以及那种驾轻就熟,直击关键的本事。只用了区区十金,他就绕开了秦法严密的查证体系,用麻风病这个秦时人人视之为梦魇的借口,几乎成功逍遥法外!
豪强之毒,更甚疠症!李恪深吸一口气,心有所动,写就《乡毒》。
心里那种吐之不尽的感觉消失了,李恪看着一堆散在房里,只在背面标了编号的乱简,挠了挠头,叫应曜差人收拾整理,编定成册,和《开山》一同收进他随身的书箱当中。
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该通过谁把这些烫手的山芋递上去呢?
加上他的五篇,《国工》的全本已经有四十八篇,但能够交给冯去疾,公开上呈始皇帝的却只有四十三篇,也就是从群著的篇中减掉《开山》,加入《国论》。
这样一来,《国工》就有了两个版本,公开发行版四十三篇,始皇帝专享版四十八篇。
李恪琢磨着,要不然一股脑全丢给冯去疾,让他多跑两趟,干脆利落。
但这终归只是琢磨,呈《开山》者必定会被始皇帝猜忌,观《乡毒》者则会被李恪猜忌,内五篇皆不宜公众,可唯此二篇,烫不丢手。
李恪自己也不宜去送,一来他现在不大想看到扶苏苦大仇深的嘴脸,二来他的目标太大,专为呈书去趟咸阳,再隐秘的内容也会变得不再隐秘。
可又不能不送……
《乡毒》是打压地主阶级的关键,事关工业化的大计,《开山》……始皇帝怕是已经翘着脑袋等了许久了,他敢藏着,以始皇帝的性子,就敢翻脸。
难啊,难!
如果扶苏没有失宠,这会儿就是呈书的最佳人选,可他却失宠了……
李恪郁闷地对着鼻子吹了口气,大手一挥。
“集结墨卫,我们去洛水分指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