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谈天衍(楔子)

夜幕满布繁星。

静谧无垠的虚空里,一颗彗星转瞬划过齐国的都城临淄。

邹衍独立于稷下学宫的观星台,凭栏仰望,一双透露着智慧的深邃眼睛异芒闪烁,显示他内心正体会令人无法捉摸的感触。

稷下学宫创于田齐桓公田午(注:即齐威王之父,与春秋时的齐桓公不同)当政之年,因它位于临淄的稷门附近而得名,又称“稷下之学”。

邹衍凝视夜空良久,接着油然一声长叹,目光逐渐从流星消逝的天际收回。他是那么的出神,以至于似乎连一个高冠长袍、蓄着山羊胡的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走到他的身边而懵然不觉。

来人走至栏沿立定,目光望着深邃莫测的夜空,沉吟半晌后,道:“不知是否鲁某感应过敏,总觉得邹先生刚才的叹息饱含意志阑珊、惋惜无奈之意,今晚区区鲁仲连能够聆听先生一述心中的秘密,实感荣幸之至。”

邹衍失笑道:“鲁仲连不愧是鲁仲连,一语道破老夫此刻的心境,然而你又凭什么肯定老夫的心事会说出来让你分担呢,难道你就不担心我会令你失望吗?”

鲁仲连摇头道:“我相信谈天衍,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邹衍,齐国人,博闻强识,“迂大而宏辩”,精通地理而立“大九州”说,披古通今而创“五德终始”说,因他“尽言天事”,故人称“谈天衍”。

当今天下,单以学术的影响而言,惟有荀子一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时称“双圣”。

“老夫多年来遍览天下,从未有一处象稷下学宫般给我强烈的归属感,只可惜,齐国自灭‘桀宋’之后,天下形势大变,又因对宋国大举用兵而元气未复,实在是劫数难逃,势必殃及稷下学宫。适才老夫仰观星象,见临淄上空有天棓星扫过,可知其祸乱必将在十日之内而至。”邹衍满怀感慨道,“齐鲁原为东夷故地,武王伐纣之后,裂东夷地而分封齐、鲁等诸侯国,故比之中原诸侯,齐鲁根基颇为薄弱。然齐国自太公始,明主良臣辈出,以军事、怀柔等举措,不断扩展领土,融合同化东夷族众,使之成为我华夏一员,及至齐桓公即位,励精图治,兼有经天纬地如管仲者辅佐,终于九合诸侯,一跃成为五霸之首,再后来,齐国政局虽几经波折,君主却都励精图治,任用晏子等贤能,以齐国的钟灵毓秀,到田桓公时,稷下学宫终于应运而生。”

鲁仲连接着道:“学宫历来荟萃了儒道法等各家各派的才华洋溢的学术精英泰斗,百家争鸣,不治而议论,一开网罗各家、兼容并蓄、学术自由之先河,实是千古来学术界的一大创举,又经齐威、宣王二世,国君尊贤礼士,广揽人才,集思广益,从谏如流,为八方来者开第康庄之衢,修起高门大屋,授之上大夫之号,勉其著书立说,待遇之丰厚,天下无出其右者,到宣王末年,稷下学宫终于达到鼎盛颠峰,齐国亦因此列为‘七雄’之首。”

邹衍唏嘘道:“可叹盛极必衰,此乃天道,没有人能够改变。当今齐王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又未能吸纳荀子等人的治国高见,齐国空有邹忌之闲,而齐王不如威王、宣王的开明纳谏,只听得进奉承阿谀之言,国力衰弱已成必然趋势,一旦敌国并举,战火燃至齐国境内,稷下学宫即从此江河日下,不复往昔盛况矣。”邹忌是齐威王在位时的齐相,他巧设辞令,劝戒齐威王广开言路、听取臣民批评,这才奠定了齐国后来鼎盛的霸主地位。

鲁仲连喟然道:“先生的星占术从未出过错吗?眼下齐国新灭‘桀宋’,只消再过一两年时间的消化,齐国国力将能更上一个台阶。”

邹衍摇头道:“你相信吗?”

鲁仲连愕然道:“相信什么?”

邹衍道:“你相信秦、赵等国会配合的放过这两年让齐国安心修养声息,恢复兵力吗?”

鲁仲连沉吟片刻,道:“这个我明白的,秦国自卫鞅变法,赵国自武灵王胡服骑射,此二国国力便蒸蒸日上、一日千里,与齐国并称三大强国,更且当今秦、赵适逢明君当政,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相较而言,齐国有数千稷下先生而不能用,顿然失色不少,如此一个弱齐甚至灭齐的机会,实在百年难逢,不但秦赵二国,恐怕连燕魏也不肯错过。”接着哀声一叹,道:“若齐王用人有孟尝君的一半,又岂会陷入眼下的内外交困之局。”

孟尝君田文,于齐宣王晚年继承其父田婴的爵位并出任相国,此后数次罢免,数次复用,最后终因为齐湣王时发生贵族田甲的“劫王”事件,被齐湣王猜忌而出走奔魏。时至今日,田文又凭其惊人的魄力担任魏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魏王也要怕他三分。此君雄才大略,野心勃勃,手下门客三千,包括策士、武士、辩士,能人无数,外加招徕各地任侠死士数万人,其实力之盛,足以编排成军,与一国的军队相抗衡,亦因如此,齐湣王才对他极为忌惮,几欲除之而后快。

孟尝君早对齐王之位垂涎已久,自奔魏后,便一直与赵将韩徐力主合纵攻齐,希望可以借别国之力来迫使齐湣王禅位。

邹衍又道:“你相信吗?”

鲁仲连再次愕然。

邹衍道:“我若说所谓的‘星占’从来就不能说明什么,占卜本身也算不得数,你相信吗?”

鲁仲连点头道:“我从来不信这些虚无荒诞之说,这是很没有道理的。”

邹衍双目射出异芒道:“星象之术也未必尽是荒诞之事,仰观宇宙,察天体之运行,得其规律,可以定四时,度节气,制历法,划日月、五行、二十八星宿,进而使农耕不违天常,预知凶年而早防等等,如齐国的甘德、魏国的石申皆为此道中之能者。”

甘德、石申为战国中期时人,甘德著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此二君精密的记录了一百二十颗恒星的赤道坐标,他们所测定的恒星记录,亦是世界上最早的恒星表。

鲁仲连微露迷茫之色道:“既然如此,却为何历来国君常以星气之占来决定是否发动战争和预测胜负?”

此话一出,鲁仲连即眼前一亮,开始明白过来。

邹衍注意到鲁仲连的表情变化,欣然道:“这个道理老夫致力星象之学数十年,到近日才能全悟,鲁先生能仅凭老夫一句话而有所觉,实在令人叹服。略有识见的人总以为国君此举荒谬,却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一种手段,令本国国民以为发动征伐实是苍天授意,而非是因为君主一人的虎狼之心,所以征战必能大胜而归,从本质上来说,这跟夏铸九鼎、周称天子是同一般的道理,就是利用天威,使百姓不敢有怨言而甘心为他们驱使,甚至还可以稳定军心,巧取民意,这么便宜的事,怎会有君主不愿意干呢?”

鲁仲连道:“先生这番话若写入《邹子》一书,恐怕会不得尚终。”

因为邹衍此语等若亲手揭穿执政者的把戏,毁去他们一样极其有力的统治工具。这种事岂是君主所能容忍的?

有趣的是,邹衍首创的“五德终始”说,力陈朝代更替之事,正是这样的一种工具。若非如此,他也未必能受到各国君主最为尊崇的礼待。

邹衍去梁国,梁惠王亲到郊外迎接,执宾主之礼,不敢视为君臣;再到赵国,平原君赵胜侧行撇席,不敢正坐执宾主之礼;及到燕国,燕昭王“拥彗先驱”,尊之为师,专门为他筑碣石宫,请他列弟子之座而受业讲学。如此厚遇,天下人实在无出其右者,以至于有人大叹,孔子、墨子生不逢时,若有他们与邹子同列,哪到邹衍独领风骚。

邹衍笑道:“等老夫死后又如何?”

鲁仲连断然道:“那么执政者必然将之删除或焚烧,此书极有可能会失传--我还有一个疑问。”

邹衍哑然失笑道:“鲁仲连绝不好骗,不若由老夫说出你的疑问如何,你是否想问‘既然如此,为何所谓的天星异象却常常能够一语成谶?’就象老夫适才预言的祸乱一样。”

鲁仲连一震道:“现在开始轮到我来为邹先生解答这个问题,事实上,所谓的星占虽属无稽之谈,但却并非是无的放失的,因为邹先生刚才非是因见到灾星而下的断言,这句预言其实是因先生洞察时世,知微见著,凭借着本身的智慧预测出未来之事,只不过借助天象说出来更有说服力罢了,且还不需对别人的追问感到为难,因为这是‘天意’,哈!天意!”

邹衍道:“对!所谓智者能前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他们可以不用占卜而预知事情的发展,正是这番道理,只不过智者很多时候为了避免锋芒太露而招祸,故而常以占卜为幌子来掩人耳目。”

鲁仲连略带兴奋道:“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即万一事情有变,结果和预测的不同,则可以借口说,因为卦象迷离,解卦有所出入所致,只要事后再稍作弥补破绽,便不会有人怀疑卦象的权威性,最多只会认为解卦者的功力还未到家。呵!也许演变《易》书的周文王就是这样的一个旷世智者。只可惜后来很多人邯郸学步,妄言惑众,在千百年的以讹传讹之下,一些占卜之术被传得神乎其神,无限的夸大,至今百姓对此已深信不疑,长此下去,若为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其后果堪忧。”

邹衍笑道:“然而鬼神之事,如果利用得当,给百姓以心灵的寄托,让他们对残酷的现实存有希望,却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一个人只要还有希望,就不会偏走极端,甚至可以挽救他的性命。同样的,对于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鲁仲连俱震道:“先生是在暗示些什么!”

邹衍却置若罔闻道:“其实世间多有玄奇奥妙的事,冥冥中似有主宰,可是主宰又往往不可信,让人失望,所以有人就说‘人定可以胜天’,然而人力在天威面前又何其弱小,生老病死,概莫能外。天道无常而有常,大道精深而质朴,一切似乎是两个极端的矛盾。然而世间万物又本来就是由一阴一阳,相辅相成,相生相衍,似乎又是两个矛盾的极端。所以无论天也好,地也好,在不能彻底弄清楚它们的成因、本质、奥秘之前,便总会有奇妙的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发生,而这些未知的事一旦被传神,便会使人们充满恐惧和崇敬。这也正是鬼神之说的缘起,占卜巫术的风行的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了,老子的‘道法自然’,阴阳家的‘阴阳五行’,老夫的‘五德终始’,稷下道家的‘精气为道’、‘水为万物本原’说,也带有一定的这种性质,区别只在于有些是经过深思熟虑、有稽可考,高明得让人叹服,有些则是信口开河、胡诌一气,拙劣得让人嗤笑。”

鲁仲连露出深思之色,道:“那么先生认为弄清天地的奥秘到底需要多少年呢?”

邹衍苦笑道:“这就要看天地到底蕴藏了多少秘密,可是无论古今多少智者,却从没有人能给出这个答案,所以鲁先生的问题根本是无法预测的,也许要一千年,也许要一万年,也许永远也弄不清楚,谁又能说得准呢,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所知晓的奥秘便能越来越多,就像甘德、石申那样,有谁曾想他们竟然能够精密的记录恒星的位置?这在星象学上,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大进步。”

鲁仲连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谈天衍为什么叫谈天衍了。”

邹衍道:“和鲁先生的一番交谈,也让我感到非常的畅快。几日前,荀子已辞去稷下祭酒的职位,前往楚国,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稷下学宫的历代主持人都称为“祭酒”,以推举的方式产生,他们学识渊博,才高德韶,无一不是学术界的泰斗。

鲁仲连脱口而出道:“他是个智者。”

邹衍失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给你什么启发。”

鲁仲连讶道:“先生是想劝我学荀子一般离开齐国避难?可惜我鲁仲连生于斯,长于斯,对齐国有着无法割舍的感情,叫我如何忍心在此国家危难之际离去。”

邹衍道:“老夫也是齐国人,可是我却决定明日一早即前往燕国,有些事大势去矣,非人力所能改变。”

鲁仲连道:“这根本是不同的,先生胸怀宽广,心目的天下是‘大九州’,心目中的国家是‘赤县神州’,齐国对你来说,不过是一隅之地,秦赵攻齐也不过是一个国家的内战,所以先生你可以毫无心里负担的离开,唉!我真的不明白孟尝君了,难道一个人的野心或者仇恨,能令他如此疯狂的借助别国的力量来攻打自己的国家吗?枉我与他多年至交,还一度把齐国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邹衍的“大九州”说认为,中国只是全世界的八十一分之一,中国的地理名称是“赤县神州”。在世界的一区中,像中国这样大的地方共有九个,这就是大九州。这个大九州合称为一区,四周有“裨海”环绕,像这样大的区又有九个,也有“大瀛海”环绕著。所以中国只是全世界的八十一分之一。

邹衍道:“当今中原纷乱,邦无定交,士无定主,很多人还不是投靠强国,为强国出力来攻打自己的国家?而孟尝君与齐王又嫌隙极深,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鲁仲连颓然道:“齐国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邹衍淡淡道:“除非齐王能迎回孟尝君,复用孟尝君为相,破解敌国合纵攻齐之局,否则根本没有希望。但以齐王的妄自尊大,你说这可能吗?”

鲁仲连忽的心中一动道:“如果齐国除了个孟尝君,还有一个管仲又如何呢?”

以邹衍的镇定功夫听到此语,亦不由失声道:“这怎么可能!”看了看鲁仲连又不象开玩笑的样子,终于信服道:“若是如此,齐国也许能多存五十年。好了,老夫被你说服了,在我决定去燕国之前,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也算是为我的父母之邦稍尽微薄之力吧。其实这件事也正是老夫断言十日内必起祸乱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接着压低声音在邹衍耳边说了一句话。

鲁仲连闻言先是一怔,似乎不明所以,接着顿有所悟,脑海“轰”的一声,脸色大变,再不敢怀疑邹衍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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