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破天惊

只听蔺相如掷地有声道:“自三皇五帝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有其纲,天子君主,为上位者,上承于天而下启黎民,身系国强民富之重责。正如周公子所言,君主是为一切言论实施的基础,至于采法纳墨,师老尊孔,悉凭君上之好恶。昔日文王用太公而灭商,桓公相管仲而称霸,穆公礼百里奚而强秦,是故,国先有明君,后有名臣,后有名将,而后有大国。君贤则群臣肖,君暴则群臣佞,君强则篡臣伏,君弱则权臣养。伍子胥重于阖闾而轻于夫差,商君贵于孝公而尸寒惠公,凡臣子得失皆在于君,而国家兴弱亦在于君,君则如水也,国如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故欲治国必先治君,使君主开明贤德,知人善任,则国之幸事也,这远要比稽下先生述说一些空有理想而难实践的言论来得重要,刚才蔺相如聆听敝上这一番教诲,忽然间明白过来,为何稽下先生是‘不治而议论’,皆因非不欲治,而是空泛然不能治,抑或君主不用其法,既不能治,所以也就只能议论了。”

“啪!啪!啪!”

节奏分明的掌声从胥烟花的房内传来,只听这绝色倾城的美女由衷赞道:“蔺先生这番话确实精彩微妙,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尤其那句‘国先有明君,后有名臣,后有名将,而后有大国’,令烟花感触颇深,多谢蔺先生赐教了,只不知周公子可有什么异议或者补充没有?”

岂料周最不怒反笑道:“蔺兄已尽道周最心中所想,甚至要比我原先想说的更为精辟,周最心悦诚服,再无话可说。”

众人大感惊奇,不料素来盛气凌人的周最竟然忽显得泱泱大度,按理说,蔺相如虽然言之有据,却并非没有漏洞,以周最的饱学,若有心辩驳自然不会如此窝囊。

田单一眼瞥过对面众人的表情,似乎没人对蔺相如的高见存有异议,暗忖蔺相如果然精明,此人打正“国君为天”的旗号,准确把握魏无忌、成阳君等身为臣子的心理,若是有人驳他,一个不好就等若轻君,犯了大不敬,对此,众人又岂会没有顾忌。

想想又觉好笑,周最本来想借此立于不败之地,现在则被蔺相如抢去先机,这个哑巴亏当然只有他自己一人独吞。

忽然间,田单感到自己把握到了今日挫败众人的必胜法门,皆因他现在是鲁逆流,无官无国,无牵无挂,可以畅所欲言。而事实上,这正是早前田单要乔装来此的初衷之一。

而田单本人身为齐国子民,再加上大王的猜忌、嫉妒,行事处处受到掣肘,实在如履薄冰,放不开手脚。

屈原私道:“这个蔺相如大不简单,实是百年难遇的相才。”

田单点头道:“此君不但是滔滔雄辩之士,且才思急智过人,做他的对手必然非常有趣。”

敖烈讶道:“鲁兄弟莫非和他交过手?”

田单暗忖敖烈洞察入微,以后在他面前必需多加小心,不然被他瞧破鲁逆流就是田单,那将非常麻烦。

田单自信满满道:“不是交过手,而是将要交手。”

此时烟花阁有人异军突起道:“听蔺先生说,欲治国必先治君,本君好奇,想请教究竟该如何治君?”

田单寻声望去,说话者赫然是韩国成阳君。他的言外之意是,君为臣纲,至尊至强,没有谁够资格来治君。

蔺相如好整以暇道:“成阳君怕是误会敝上的意思了,这里的治君,不只是治君,且是受治于君的意思。当君主还为储君的时候,就已经有太傅教导、开化储君,等到储君继位,为臣下者则忠言直谏,从旁提醒,更多的当然是一心辅佐、为君主效力,这就是治君。”

田单整理好思路,忽然半路杀出道:“蔺兄和周先生所说的这个治国唯在于君的说法,鲁逆流实在不敢苟同。”

田单此话一出,就是再笨的人也知道好戏就要开锣,而胥烟花更加油添醋道:“还以为鲁公子忘了年幼时的风光,便不愿再启金口,现在则当然没有令烟花失望,鲁公子的治国之道必然别出心裁,对吗?”

田单暗道乖乖受不了,胥烟花仿似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且对他这个鲁逆流更表现出异常的感兴趣,就凭这点,他想要不成众矢之的都难。

最先发难的当然是李不凡,此君一副有恃无恐的嘲讽道:“希望鲁兄至今还象乳臭未干的时候那样聪明。只不知我的这番话有哪一处让鲁兄听得心烦了?”

明眼人一眼便知关于这个说法全是出自蔺相如,李不凡这么说,不但是大言不惭,更可谓厚颜无耻,不过看在其父李兑的面子上,不愿意在此事上于他一般见识罢了,况且说到底,蔺相如还是他的家臣。

田单心道若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他拍马不及这堆饱读诗书的辩士,当然不会蠢到正面交锋,不过他却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田单完全不理会李不凡,自顾自道:“从前,天上有九个太阳,弄得天下寸草不生、颗粒无收,民间水深火热,仿似末日将至。”

田单看着众人一副全神贯注听故事的神情,不由大感有趣,事实上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他这个神童面前,至少气势上便输了几分。

这回就连屈原也来了兴致,道:“鲁兄弟这个故事似乎很是耳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众人当然知道屈原所指的,正是耳熟能详的后弈射日的故事,他们虽同样心存疑问,却不会说出来,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鲁逆流会在这种情况下,用这么个老套的故事来忽悠他们。

岂料田单却开怀笑道:“屈老不愧是屈老,晚辈佩服,我这才说了个开头,便被你一语点破,哈!鲁某要讲的,正是后羿射日的故事。”

这句话也就只有屈原才能明白,皆因他已经知道鲁逆流借这个故事来想要表达的意思了,要不然屈原刚才也不会有此一说。

李不凡却感觉自己被爽了一记,怒喝道:“鲁逆流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想来插科打诨、胡搅蛮缠不成。”

事实上,不单是李不凡不明白,田单看到对面魏无忌等人惊愕的神色,便知他的效果已然达到。

田单笑道:“枉你自命不凡,确连我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可笑,真是可笑,你为何不去问问蔺兄呢,他便不会问出像你这般蠢的问题。”

田单这番话连消带打,毫不客气,且更能显出鲁逆流那种不畏权贵的胆气,听得魏无忌、乐闲等人也是暗暗称快。

蔺相如终于出声道:“我开始明白逆流兄的意思了,逆流兄以事入理,确实高明,相如甘拜下风。”

田单暗呼“厉害”,且非是一般的厉害。先不管蔺相如究竟明白了多少,当蔺相如看到李不凡自暴其短,被田单当众揭破这对主仆的伎俩之后,知道再难为李不凡争取风头,故索性自认不敌,以便收敛锋芒,然而他这一句虚虚实实的话,不但使人摸不透他的深浅,且令人感到此君气度不凡,没人真会以为是他因心智不及而输给了鲁逆流。最厉害的是,他这么一退出,立即将魏无忌、乐闲、成阳君等人推到了田单面前,针锋相对,再无缓冲。

田单忽道:“如果君主暴虐无道,且昏庸无能、不听谏言,置国家百姓于水火之间,大家以为是否就只能拿听之任之,拿他没法了呢?”

众人再次愕然,感到鲁逆流果然不同凡响,不但一句话逼迫蔺相如认输,且言辞更无迹可循,使人难以捉摸。

此时一直未作声的夷维道:“不要再卖关子了,鲁逆流你用这个故事想说点什么,不妨直说。”

乐闲道:“鲁公子的疑问该是人们常说士无定主的原因了,天下这么多国家,总不至于同时出现的都是昏君吧?于一国不得志,自然又可走访别国,我始终相信天下求贤若渴的国君还是很多的。”

田单道:“我想乐兄误解在下了,我所疑问的,只是指该如何治理暴君所在的这个国家。总不能就一走了之,帮别国来吞灭它吧?然而这也叫治国吗?这似乎叫亡国吧。再者若是有朝一日,中原一统,天下共主,除了这个君上之外,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奔,又当如何治国,如何自处呢?是否也要引塞外胡人来消灭我们呢?”

田骈唏嘘道:“冥冥中自有定数,这叫暴君自取灭亡,怪得谁来,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鲁仲连当然明白田骈为何有此感慨,皆因田单的话,隐刺孟尝君的不忠,正中田骈心病。

田单嗤之以鼻道:“可笑,真是可笑,若是真有定数,国家兴亡早有天定,那么讨论这所谓的治国之道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何苦自寻烦恼、杞人忧天!”

田骈为之一愕,想不到一句无心的感叹竟被鲁逆流讥讽一通,当下苦笑道:“然而鲁兄弟又有什么高明的办法来治理这样的国家?”

“破而后立,取而代之。”田单心道田骈果然配合,语出惊人道:“暴君就如天上的九个太阳,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以君主为中心,任其所为,没有后羿射日,那么末日就真的来临了,届时国破家亡,还谈何治国,这也正是我不认同相如兄的原因所在。我们不能将国运只交到国君一人手里,这样实在太过被动。被动的后果最终只能迎来末日,夏亡商灭,至今可鉴。所以鲁某以为,治国的最关键所在,不是太阳,而是后羿。只有使我们自己变为后弈,才能真正把握主动。”

夷维、魏无忌等人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强自消化田单的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有的人甚至一想到“射日”就开始遍生寒意。他们虽生活在礼坏乐崩的时代,却自幼教以纲常,弑杀天子的话别说是当众人面说出来,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而这正是他田单的优势之一,他几可肯定蔺相如至少猜中他的这成意思,却不敢吐露出来。若换了是“田单”在此,当然也不能这样大快朵颐、畅所欲言。而他的另一个优势,则是得天独厚,即与座者没人比他更了解胥烟花。

果然,在众人沉寂之刻,反是胥烟花意犹未尽,讨教道:“然而我们又该如何使自己成为后弈呢?”

田单嘴角露出笑意,道:“这当然就是臣子的难处所在了。说到底,后弈是一把双刃的利器,力量必须把握得宜,既不能射七个太阳,也不能射九个太阳。换句话说,其实后弈并非是指消灭君主的力量,而仅仅只能是制衡君主的力量。而事实上这种制衡的方法,其实早有先贤在寻找了,诸如老子提倡的无为,孔子所言的礼仪,法家的权势,墨家的克俭等等等等,其实万法同宗,殊途同归,任何言论都不过是在创建制衡的规则罢了。只不过他们都只考虑到如何将这种制衡力量用在臣民身上,而未曾想到君主也需制衡。要知道一旦君主失控,从一个太阳变成九个,这才是黎民祸乱的源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这段话乃是田单的灵机一动的临场发挥,等若站在另一个高度考虑问题,更将百家学说包容其中,精妙点出其中的共通之处,石破天惊,便仿佛晴天霹雳般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使人不敢仰视。而事实上在此之前,就连田单自己也未念及,现在则因为呷醋而顿悟,大感自豪的同时不禁觉得好笑。

鲁仲连、敖烈等人则仿佛不曾认识田单一般,神光闪烁,不住的打量他。

胥烟花房门豁然敞开,由衷叹道:“鲁公子卓然不群,俯仰众生,烟花心折哩!”

胥烟花檀口一出,众公子立时面如土色,仿若被判了死刑,颓然沮丧,深感鲁逆流这神童之锋芒,确实不可战胜,无人能撄。

田单暗暗松了一口气,感到这胜果确实来之不易,他精心部署、避重就轻,融合了心理、兵法等生平所学,总算将众人狠狠挫败,更令胥烟花心悦诚服说出这难比登天的话。

只有鲁仲连这始作俑者百感交集,仿佛真看到了活生生的鲁莽,两眼竟湿润、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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