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单左脚才踏入烟花阁,尚未来得及作势感慨系之,就见喜形于色的白若雪一头撞了上来。
“逆……你就是田单?”白若雪待看清是一身红装的田单,立时喜色全消,目定口呆,露出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神色。
田单心中叫糟,他敢肯定白若雪已经认出他来,幸好她还算机灵,那“逆流哥哥”四字楞是吞了回去。
田单无暇细想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按理说,连熟悉他如胥烟花者都未能一眼认出他来,而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白若雪更没有可能办到。然而白若雪究竟是如何识破他的呢?
白若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灵动美丽的眼睛对着田单大有深意的眨了眨,狡黠道:“原来新郎官比我想象中的要长得好看多哩,难怪胥烟花肯下嫁给你。我可记住你了,我这几天都住在烟花巷尾的‘福临客栈’,明天你就来找我,我有话和你说。”
接着白若雪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郑重其事的交到田单手里,轻松道:“这是我堂兄白起托我送来的贺礼,我的任务完成了。哈,太好了,田单哥哥,记得一定要来哦,不然我会生气的。”
说完竟就雀跃的鼓着小手从烟花阁大门蹦跳出去,期间田单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令伯、田逢等人无不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至于田七、程俊、田光等一众家将,此刻自然是留守田府。
魏无忌等人此时则听出白若雪的声音,她即之前大胆说话要追求鲁逆流的女孩,他们尚以为白若雪此际是追鲁逆流去了,故对她的怪异表情并没有在意。
白若雪虽没有将“白起”二字刻意强调,但这个名字给众人带来的震撼,田单就是不用脑袋去想也能知道。
最先发话的是乐闲,只听他暗藏讥讽道:“想不到田兄交游广阔,竟和轰传天下的西秦战神白起也有笃厚的私交,实在令人羡慕,却不知白起有没有亲来临淄道贺,有机会还希望你可以为我们引见一下。”
田单惭愧道:“白起盛名,在下也仰慕已久,可惜至今尚无缘结识,他之所以送来礼物,我想原因多半是和诸位一样,看的只是胥烟花的面子。”
魏无忌此时开口道:“田兄所说很有道理,据说当年胥小姐在秦国的时候,曾和白起有过一段来往,以胥小姐的超凡魅力,白起自然不会忘了备礼,本人魏无忌,田兄可还记得在下?”
魏无忌明显是在帮田单说话,他的最后一句,指的则是早上在雍门口附近和田单的匆匆一晤。
与座者、围观百姓,多数是吠形吠声、盲从附和之徒,听到连魏无忌也这般说了,立时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并不住发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的感喟。
田单拱手谢道:“魏兄气宇轩昂,人中之龙,田单自然印象尤深,只可惜在下今日匆忙,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魏兄见谅。”
此时田子孝兴师问罪道:“田单你确实招呼不周,你可知我们很多人都在这里等了一下午,有的甚或等了整整一天,我还从未见过主人家举行婚礼竟如此怠慢的,你说你该如何赔罪。”
田单心中好笑,任何人都可说这句话,却唯独飞扬跋扈、气焰嚣张的田子孝没有资格,因为直至鲁逆流离开的时候,田单还没有见到他在场。
田单忍不住往田子孝的那个房间望去,田子孝的尊容他早见过,他在意的只是一个女人。
满庭芳果然来了,她那是典型的强装成喜眉笑眼,内心却是哀怨悲苦的表情。田单心中愧疚,更不敢与之相持对视,目光微移,他发现可爱的小芦也来了,不但如此,来的还有田由家最深藏不露的高手韦绝。
韦绝年过甲子,一脸阴鸷,他气定神闲的闭目站在田子孝身侧,予人一种不喜说话的感觉。
“上酒!”田单大手一挥,豪气道,“为感谢诸位百忙抽空的盛情捧场,田单早命家人备好酒菜,有什么话,干过酒再说。”
趁着两列奴婢为楼上楼下的人上酒的空当儿,令伯安排好了田家族人和甘冲、田豹等迎亲队伍的位置,所有人全都就坐,只有田单还站着,不住的穿来走去,和热情的宾客打着招呼。
箸瓢酒菜,全部备齐之后,只见小芦娇小轻盈的半个身子延出窗外,远远对着田单喊道:“田单叔叔,刚才小芦偷偷偿了一口,怎么感觉这酒象水呀。”
她之所以说是偷偷偿的,正是因为形式、规矩上,在田单举杯说干酒之前,任何宾客都不能妄动碗筷。
此时吕不韦笑道:“若不韦所料不差,此酒该是形状似水、无色无味的天下名酒‘双无酒’,又名‘无双酒’,在天下所有酒类中,排名第三。因其寓意‘国士无双’之意,所以国君也常常在宴席上以这种酒来招待臣子。”
另一边的成阳君哈哈应道:“素闻吕不韦博闻广志,遍游天下名都,识见高人一等,今日一见,却也不外如是。这‘无双酒’实是仅在‘杜康’之后,排名天下第二。”
吕不韦驳道:“成阳君所言不差,但这只是三年前的排名罢了,从今往后,天下间又将多了一种唤作‘男儿胆’的酒,此酒由酒神之后杜温香酿制,两日前赤松子便因此酒的独特韵味而忽现仙驾。愚见以为,这‘无双酒’第二的名头当让位于‘男儿胆’了。”
田单心道这吕不韦还真懂得把握时机,他年纪轻轻就能有今日的辉煌成就,对人处事自然很有一套。此刻有他这么一造势,到“男儿胆”真正酿成上市之日,就是想不受关注都不成了。
田单 “哈哈哈”豪放的三声大笑,走到鱼池前,举起特别巨大的酒器,环顾道:“不韦兄和成阳君都是田单难得的贵宾,还有屈先生、敖先生、周公子、魏公子、乐公子、李公子以及一楼的诸多朋友等等,各位都是名传天下、震响一方的人物,平日里田单请都请不来,今日难得大家如此赏脸前来捧场,田单喜不自胜,来,田单先干为敬。”
“干!”不管众人心怀的是鬼胎还是神胎,此刻全部应声,举杯痛饮。
众人放下酒杯,表情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其中最夸张的确是田子孝、田逢和李不凡三人,他们唇角才触及喜酒便喷了出来,显然是受了很大刺激,不然以他们贵族的涵养,断不会如此失礼于人。
也有些人估计从未尝到过“无双酒”,放下酒器之后,一个劲的说着“好酒,好酒,果然好酒”,谁也看不出他们是真心的在说这句赞美,还是因为场面不得不违心的敷衍。
田子孝愤然质问道:“田单啊田单,你还真行啊,竟然想拿水当无双酒来忽悠我们,你还真以为爷是好骗的吗?”
田单一脸无辜的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田子孝理直气壮,正要再说话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这才想起来,田单从未说过这是无双酒。
李不凡显然要比田子孝高明一些,不满的挖苦道:“田兄刚才说的上酒,莫非指的就是这种酒?莫不是你们田家家资已经捉襟见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好酒来了,喜酒竟然是水,呵,我真是替胥小姐感到不值。”
众人愕然无语,苦笑以对,此时他们终于相信,喜酒竟真的是水,或者说,水竟然成了喜酒。
田逢也是大感吃惊,他当然知道田家家资深厚,断不会吝啬这点酒钱,听到被李不凡如此挖苦,忍不住出言问道:“令伯,是不是你们在盛酒的时候不小心弄错了?”
令伯摇头道:“这些酒都是宗主亲自装封的,断不会出错。”
田子孝鄙夷道:“田逢,听到没有,你的这位族弟可还真给我们齐人争面子啊!”
此时敖烈雄浑的声音压下一切骚动,道:“屈先生和鄙人都相信田家断不会拮据至此,我们反而认为这样的安排是另有深意,田单兄弟,你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田单重斟了喜酒,再举酒器,洒然笑道:“田单听闻,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因深感与座者都是风度翩翩的君子,故不敢以烈酒怠慢之,再者,水酒水酒,水本亦酒,以水为喜酒,目的在于‘饮水’。田单此举,不过是想时时提醒告诫自己,做人无论如何得意,都要学会饮水思源,今天若非有诸位的大驾光临,哪到我田单现在的风光,所以诸位的抬爱对田单来说,也是一种‘源’。来,敖先生,诸位君子,我们再干一杯。”
这一回,连田子孝等人都一饮而尽,皆因听田单这样一解释,若再不干酒,就等于自矮身份,且更显得没有度量,不配与田单做这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好酒,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好酒,田兄,魏无忌敬你一杯。”
田单立即回敬,明眼人一听都明白,与其说魏无忌这是在赞美酒好,还不如说是他在赞田单。
田单接着道:“为方便款待各位,田单今日特意在婚礼细节上作了些调整,即打算就此烟花阁拜堂完婚,免得到时候劳师动众,又要各位朋友移驾屈尊田府,扫了兴致。现在离吉时还有些时间,朋友们可先用膳。”
他一说完就径自去招待宾客去了,也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二楼的一间厢房。
周最一面欣赏的望着楼下的田单,一面道:“有趣,此子果然有趣,他虽单名一个单字,但事实上却极不简单。你看他轻描淡写的就能将白起送礼造成的危机化解于无形,任谁都无法借此使得上力,光是这一点,就尽显此人应变的急智,实乃将才也。”
吕不韦同意道:“我说过田单不会让你失望,他这招以水为酒更是使得相当漂亮,别人或会被田单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过去,而我则比谁都清楚,他其实是想以此来阻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借喝醉酒、耍酒疯来闹事。现在喜酒既然是水,那么自然谁都不会喝醉,届时纵使有人对田单百般看不顺,也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妙哉,妙哉,田单实乃相才也。”
周最、吕不韦相视一笑,干杯过后,吕不韦道:“怎么样?”
“出将入相,好酒!”接着周最喟然长叹道,“若是我周王室有此人才,必然复兴有望,可惜,唉,可惜。”
另一间厢房。
屈原“饮水”之后,连叹三声道:“好酒,好酒,枉朕一生,历尽甘苦,尝遍百味,却从未饮过如此好酒,屈原此行不虚矣。”
鲁仲连讶道:“屈先生来此烟花阁,莫非真的是为了田单?”
屈原点头道:“确切的说,是为了齐楚两国连横的大计,而田单正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不过朕现在没有必要亲自去见他,免得到时候被人猜忌给他徒惹麻烦,因为朕要说的都已和烟花说了。”
敖烈叹道:“风起云涌,英雄辈出,鄙人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先是有才情横溢的鲁逆流,后又得见豪气纵横的田单,真不知道若是此二人碰撞,到底会摩擦出怎样耀目的火花来。不过我倒是觉得此二人蔑视礼法、不拘一格这点颇为相似,古今往来,又何曾听说有人敢这样以水为喜酒,在妓馆拜堂成亲的呢?”
鲁仲连双眼有些迷离,感触丛生,沉吟道:“不可能的,他们是不可能会有任何碰撞的。”
再一间厢房。
乐乘愤然道:“看来蔺相如所料不差,劫走苏秦的定是田单和白起,想不到他们竟然相识,而且似乎交情甚笃,真是岂有此理!”
乐闲道:“田单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今日在阁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却再没有人能掩盖住他的锋芒。蔺先生说得对,今晚我们只是看戏,无须枉作小人。此番事了回去之后,我定要亲自知会父亲大人,想要对付齐国,必先对付田单。”
乐乘道:“我倒觉得今晚的局面必然不好应付,田单至少也要忙得焦头烂额,宗兄怎么看?”
乐闲呆了半晌,虎目久久注视着田单,淡淡道:“游刃有余。”
乐乘愕然以对。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一把高亢洪亮的声音响彻全阁,道:“本君听说,几日前,秦国猛将蒙骜已率三万大军连下齐国河东九城,消息正好今日传回临淄,据说田单与秦将白起颇有交情,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说话者赫然是韩国权贵成阳君。
众人无不哗然起哄,知道今晚的正戏终于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