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的密室内,坐着田武、田单、韩聂、慎到四人。
田武三人听到田单的那句话,忽然感到自己又苍老了几年,没有错,他们的确老了,未来是年轻人的,而事实上,他们也不得不功成身退。
田武已经默认自己的失败,让出家主之位。他明白田单的意思,年轻就意味着气盛,气盛也就表示内力回复得迅速,只要田单逼着他不放,不眠不休,一直打到分出胜负,那么不管是对峙一天还是两天,最终败的还会是他。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此刻的田单心地无比坚韧,仿佛已将自己的心锤炼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剑。这样的心,这样的剑,一旦作出韧性的反抗,那么任谁都不会好受,武功较量如此,对阵沙场也是如此。
这是一颗将军的心,这是一把将军的剑。自信,坚韧,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进而料敌,斡旋,侍机寻求破敌之道。
将宗族交到田单手里,他可以放心的隐退了,然而他的两位好友呢?
田武叹道:“齐王为何如此不智,罢免韩兄的相位?”
韩聂本身通晓文谋武略,又兼是秦昭王的至交好友,一日有他在相位,齐国即使惨败,也总有办法与秦国割地讲和,说动秦王退兵,而事实上,当初齐湣王任用韩聂为相,也是为向秦国示好,再动之以利,使秦国不出面干涉,任由齐国攻取宋国,远交近攻下,齐国第三次出兵攻宋,终于灭亡了国力仅次于“七雄”的宋国。
宋国的亡国之君宋康王曾和魏王、赵武灵王等国国君一样进行改革,图谋富强,几年之内,宋康王灭了滕国、伐薛,攻取楚淮北地,连齐、魏两国在他手上也小有吃亏,由此其国力可见一斑。不过宋康王生性荒淫骄暴,夜夜长饮达旦,不爱民众,暴虐嗜杀,遂时人有称之为“桀宋”者。后来宋康王又学赵武灵王把王位传给太子,未能处理好臣民之间的关系,国内终于发生内乱,相国唐鞅争权,驱逐太子出宋,原本上下团结而防守坚固的宋国政局不稳,终抵不住齐国的第三次侵伐。
而齐国要灭取强盛的宋国,国力的巨大消耗自然不在话下,恐怕军队至今也还未恢复元气,短期内实不宜再与强国交战。这也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即所谓“兵久而利于国者未之有也”。
韩聂身为主持攻宋的齐相,个中关系自然十分清楚,闻言唏嘘道:“韩某其实是自动退位让贤的。齐王刚愎自用,在灭宋之后,又杀谏臣孤弧喧、陈举二人,只听得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献谄,对讽刺朝政者则加以镇压,叫人心寒不已,真不知当年开庭纳谏的齐威王为何竟会有他这样的后人。”
田单心中明白,兔死狐悲,亦难怪韩聂会感到心灰意冷。
田武黯然道:“走了也好,不能兼济天下,那就独善其身吧,慎先生也准备到楚国去了?”
慎到点头表示肯定,接着道:“齐王暴虐,只会是变成另一个宋康王,他到现在还沉浸在灭宋的喜悦中,浑不知齐灭宋之后,声势剧盛,兼有宋以前所得的楚淮北地,天下形势早已大变。如今齐国威胁到了三晋的安危,同时也有碍于秦国在中原的扩张,实已变成了各方面的首要强敌,弄至危如累卵的地步,我若再不走,迟些就怕走不成了。老田你现在是否后悔,当年为何不助孟尝君登上王位?”
十年前,即周赧王二十一年,齐国贵族田甲掳劫齐湣王,原想自立为王,又恐威望不足以服众,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要拥立孟尝君田文为齐王。当时田文、田武两个家族可谓是田氏贵族之首,在齐国声望甚至高过齐湣王,若没有此二人的扶持首肯,无论谁在王位都会如坐针毡。在“田甲劫王”的事件中,田武却始终坚持拥立正统,他一面敷衍田甲、孟尝君,一面派人联系前朝名将匡章,暗中搭救齐湣王。后来齐湣王得救,藉于贵族权利太大,于是立即着手诛杀田甲,剪除田文、田武等贵族的兵权和其他势力,孟尝君因此免相出走。
田武亦不好受,他虽有功,却因力谏齐王继续任用孟尝君为相而遭到齐王排斥,至今他能安心居住临淄已算是齐王的王恩浩荡。
田武追忆往事,苦笑道:“当时齐王即位才只七年,举用贤能,励精图治,一心想继承乃父宣王的遗志,吞灭三晋,雄霸中原,很有一派明君的势头。”
慎到点头道:“在那几年里,齐国君臣一心,攻城略地,使敌国不敢侵犯,其中最著名的战役则是合齐、魏、韩三国之师攻秦,以孟尝君为相,由匡章统帅联军,一直攻入秦国的函谷关,使得天下为之震惊,秦人更立即割地求和,以息干戈,此后诸侯再不敢加兵于齐。”
函谷关为秦国的东方锁钥,当年公孙衍为魏相,曾合纵成功,于是有“五国伐秦”之举,公孙衍统帅魏、赵、韩、燕、楚五国联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到了函谷关。而秦国早就屯雄兵于此地,等联军到关之后,以逸待劳,出动反击,在名将樗里疾的攻势下,五国联军节节溃败,再无力扭转败局,第一次合纵攻秦终以惨败而告终。
公孙衍与张仪同时,一纵一横,其声势倾动天下,这次合纵虽然失败,却仍是煊赫一时,时人景春因而叹道:“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此后两年,公孙衍又曾与正值壮年的田文合作攻秦,当时公孙衍为韩相,田文则首次出任魏相,又得田文之父齐相田婴的支持,合纵攻秦的形势大好,可惜在秦国张仪、樗里疾等人的活动下,合纵再一次失败。
一时间秦人以为有函谷关之险就可以高枕无忧,岂知二十年后,却被孟尝君合纵攻入函谷关内,兵锋直指秦国腹地,秦人如何还能不担心震恐!
田武道:“可惜往日的峥嵘岁月难再了,自田甲事件后,齐王性情大变,又或者说本性暴露无疑,总之他变得疑心很重,不敢用宗族之人,又矜骄功伐,不听忠言,唉!也许人总是会变的,也许田甲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韩聂道:“那么田兄到底有没有后悔呢?”
田武苦笑道:“现在再来说这些似乎已没有意义,不过若真是由田文为齐王,那么也许是齐国之福也不一定,不过这肯定不会是我田家之福,起码他便容不得我的存在,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所以我似乎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韩聂道:“现在连老将匡章、老臣王烛也告老还乡了,齐王身边只有夷维那样的佞臣,国家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危难之刻,田兄还不肯出山吗?”
田武岔开道:“苏秦呢?此人自诩计谋在公孙衍之上,是天下第一流的纵横家,有他主持齐国的外交事务,却怎会放任如今的形势出现?”
韩聂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古怪,沉默了半晌才道:“苏秦表现出了几分犹豫,也许他是明哲保身,不想步孤弧喧、陈举二人的后尘吧。”
苏秦是东周洛阳人,当今声势最为显赫的纵横家,齐、赵、燕三国都曾先后任之为相,并封他为武安君。
当年赵武灵王死于内乱,秦国想要趁势而灭赵,以打破三强鼎立之局,于是秦相魏冉就采用秦齐并称为“帝”而连横的策略,秦昭王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向齐湣王示好,并邀约燕、韩、魏五国结盟而三分赵地。而当时赵国其实是东方各国合纵的盟主,魏相田文就曾率魏昭王和韩国的权臣成阳君在赵都邯郸朝见赵惠王,并献河阳、姑密两城做为赵相李兑之子的封邑。可以说,当时正是秦赵两强相互激烈斗争的关键时刻,而齐国则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秦从燕到齐,说服齐湣王取消帝号,使天下“爱齐而憎秦”,同时联合齐赵两强发动五国合纵攻秦。
苏秦因此而破去秦国与齐连横破赵的计划,挽救赵国于危难。而此时,齐湣王则在苏秦劝说下,将兵锋指向了宋国。
慎到叹道:“这是我和韩兄二人最后一次劝田兄出山,如果田兄仍是回绝,那么老夫也只好出走楚国了。”
田武一声长叹道:“二位请相信田某有不得已的苦衷,送客!”
望着韩聂和慎到二人离去,一言不发的田单终于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苦衷使老爷子不肯答应他们?”
田武却有些失神道:“走了,走了,韩聂走了,慎到走了,匡章走了,王烛走了,稷下学宫的人也差不多都走了,我田武也要走了。”似是自言自语,却又似在回答田单的提问。
田单直觉不妙,惊呼道:“父亲!”
田武慈祥的看了田单一眼,苦笑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天武剑的第一次败北吗?”
田单冷然道:“是谁!”
田武道:“此人叫墨希夷,年纪只在三十来岁,一身修为却到了天人交感、深不可测的境界,单儿将来若遇到他切要小心,在你的武功未能作出突破前,尽量避免与他正面交锋吧。”
田单终于明白父亲要“走了”的意思,声音沙哑道:“这怎么可能,难道这些年你一直重伤未愈?”
田武此刻早已不复与田单争雄时的威风,脸上却露出坦然的笑容,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以九州的人杰地灵,高手总是层出不穷的,一日未达到武道的颠峰,一日便要担心败北甚至战死。一个武者也只有时时刻刻保持这样的心理,他的武功才能更上一层,在漫长而凶险的道途中攀上最高峰。这些年来,我一直压制着伤势,到最近已经有些失控,所以今日你能来找我比武,我已经感到非常欣慰了。你不要以为我因受了内伤,功力就打了折扣,其实今夜我是以最佳的状态和你比剑的,自从败在墨希夷手上后,我的武功已更进一层,而你能和我打成平手,实在让我老怀大慰,以你如今的武功,应该和当年的墨希夷所差无几了。”
田单一颗心铅坠下去,强忍着热泪,狠狠道:“墨希夷是什么人?”
田武脸色变色苍白,无力道:“鲁仲连知道的。单儿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的走。”
田单悲从中来,两行热泪再抑制不住的滚滚流淌而下,恳求道:“父亲就不能晚几天再走吗?就不想先见见你的儿媳吗?就不能让我先办了喜事再办丧事吗?”
田武此时却如回光返照,忽然来了精神,怒斥道:“你不是才铸了心剑的吗?却为何如此脆弱,我田家的男儿没有一个是孬种!你若连这点生老病死都看不透,将来还如何面对沙场残酷的嘶杀!我特意要今晚走,不过是想给你那把铸得还不算完美的心剑再加些火候,如果你连这也不明白,那你就不配做我田武的儿子!”
田单突的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猛一咬牙,边淌着热泪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