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连秀拢起了身子, 蹲跪的姿势更加端正。
在她的眼界里,洛钰是权势最高,最不可得罪的一位。她深知背靠大树好乘凉, 放眼整个贵胄郡, 她洛钰, 就是最粗最壮的一棵树。
“主子, 奴做错什么了吗?”
刚刚还好好的, 怎地就突然……
手背上的瓷器渣滓留下道道刮痕,连秀小口小口的呼气来缓解热辣辣的疼痛,纵是这样, 她也没敢去擦拭一番。
她视线所及,只是一双绣花朱红小短靴伴随着主人的动作而上下摇晃, 似轻佻又似不耐。
“原是我不小心打碎了伤到你, ”高坐上的人开了口, 稍一停顿,连秀刚刚舒出一口气, 就又被下一句打回原形。
她说:“竟没想到看到这等茶叶……我洛府是缺银少吃的,还是什么,让你拿这样的茶叶来糊弄我。”
朱红短靴在瓷器中摆弄一番,不一会儿就把被瓷器覆盖住的茶叶展露在连秀面前。
“瞧瞧看,”她红唇又启, 看了一眼旁边看热闹人的戏谑笑容, 话锋又是一转, 带着些绯色的玩笑话蔓延开来, “若我房内只有我一人倒还好, 如今,多了个付公子, 你还敢拿这种茶来糊弄。”
连秀虽然畏惧,却也慢慢听懂了。
洛钰今日这番作为,茶叶实虚,故意找茬苛责才真。她老早就知晓,做主子的,哪里会将奴才当人看。
连秀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一声又一声,传来闷响。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额头一片温热,痛楚已然麻木了好多。
但她磕头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她机械式的重复着单调的动作,面色铁青,每磕一下,眼里的恨意就剧烈一分。
“停下吧,付公子见不着血腥。”
洛钰这话一出,不止连秀那边投来目光,就连对面一直没有吭声的人也投来几分目光。
洛钰嫣然一笑,“我眼里容不下沙子,留下你也是我仁慈,机会呢,你已然浪费,我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
连秀听到这里,脸色一变,撑着膝盖向前扑了两下,双手抱住洛钰还在晃荡不止的短靴,“主子,主子,你听我说,听我说,我对您绝无二心,绝无二心的,您知道,洛……县……”
她大喊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从外面闯入一群人,尽是些生面孔。
洛钰的目光梭伦在这一张张年轻的不安的面孔上,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她偏头望了男人一眼,看他撑着头懒懒的回望她。
二人目光在空气中纠缠,相视,硬生生的平复了洛钰渐渐涌上的不安地情绪。
付正晔的眼睛,于她,一直有着深深的魔力,勾的起她心尖的意难平,也消得去心头的满踌躇。
洛钰从连秀手里抽回鞋子,吝啬的递给她眼神,示意她下去。
她并不是想要连秀的性命,今日这番也不过是想要找个缘由将她调离。现在情况不明,连秀旁听不方便,也不能无辜搭进去她的性命。
“怎么?叔父要做什么?”
“哈哈,郡守果然好眼力,一眼就看出这是谁家亲兵。”这群军队人数并不少,洛钰大致估算几许,眸光一暗,这恐怕比她洛府的亲兵还要多。
只是……
她看着洛呈覆从军队夹道中漫步而出,走到她正前方,弯腰向她行了一个还算是比较合规矩的礼仪。
“叔父这些兵,都是新兵吧。”
洛钰一言,直击要害。
洛呈覆不等洛钰让他起身,就径直直起了腰板,不吝啬夸赞:“果然好眼力,叔父果然是老了,小一辈们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这样逼人的阵仗,来势汹汹,却意外反转。
洛呈覆捋了捋他下巴上已经留长的须,道:“洛郡守,我此番前来完全是因为收到圣上文书。”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黄绸,双手托举,显得着实尊敬,交给一旁的侍卫,呈给了洛钰。
洛钰扫了一眼,便随手丢在桌子上,食指有节奏的一声一声叩击桌面,没再吭声。
洛钰面色沉了下来,道:“圣上所言极清,叔父例行辅导之责。”说到这里,红唇又突然掀动,有了自嘲的意味:“说到底,还是洛钰年幼并未亲自指导过战事,围剿外族之事,还望叔父严加指导。”
“你我血浓于水,圣上不传文书过来,我也应当起监督之责,郡守此言见外了啊。”
洛钰从座位上起身,顺着洛呈覆所在的方向,一个一个士兵巡视一遍,“那叔父今日带这些人来,是给本郡守检阅的?”
言毕,她也正好走到洛呈覆面前,她个子不高,还需仰头望他,“还是说……另有企图呢?”
说到“企图”二字,她语调一变,严肃起来。
“当然是给郡守检阅的。”
洛呈覆混迹官场已久,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她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此刻还不放嘴,怕是会将洛钰逼的太紧,逼得急了,狗都会咬人。
“只不过,那位公子又是何职位呢?平白无故受了老夫一拜,老夫总得搞搞明白。”
洛呈覆行礼的时候乃至现在付正晔都一脸理所应当的坐在凳子上,没出声,也没动静。
洛呈覆突然把口锋转向付正晔,洛钰面上瞬间浮上薄怒,目光一点一点冷下来。
她不等付正晔回应,就率先开口:“如何?本郡守丈夫,按照大周律令,家眷应与本家同职受下属官员礼拜,难道受不起洛县长一拜?”
字字紧逼,带着不小的怨气。
只要一提到他,洛钰根本就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当理智失去的时候,心里的怨气就再也没有闸口的阻拦了。
这次不光旁的人,就连付正晔的目光也全数附在她的身上。
那束来自于他的目光中带着烈日的灼热,灼烧的胸口微微刺痛,洛钰深吸了几口大堂里因为人口众多而变浊的空气,这才勉强的控制住情绪,尽量换成一种无所谓的语气才淡淡开口:“叔父,懂得知分寸,你我叔侄的关系才会更长久。洛钰虽为郡守,承一郡之重任,但也好歹是个女儿家,此地是我闺房,你出言不逊随意品评的是我的丈夫。念在战事在即,本郡守不做计较,若有下次,绝不姑息!”
洛呈覆顿时变了脸,脸色难看起来,面容铁青:“洛钰!”
咬住后槽牙发出的声音带着强忍的态势。
“退下,本郡守该歇息了!”
洛钰的脾气也被消磨殆尽,她长袖一甩,在空中扬起个深红弧度。
和他对峙,早晚之事,来得早,来得晚,总有这一回。
……
晚膳结束,洛钰也没有开口说话,将自己关在房内,拒绝所有人陪同。
“你也不能进去?”克勤牵着马绳,摸了摸马头,瞅着一旁站着的男人,“你还是穿回那身紫衣吧。这身……”克勤上下打量了付正晔一番,“真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我确实是吃软饭的。”付正晔回答的不带一丝犹豫,反倒是克勤气结,手劲一大,惹得马都偏了头去躲他的手。
“你说你这人,之前的傲骨都哪里去了?”克勤气的牙痒痒,牙齿咯吱咯吱响。
一阵风刮过二人的面颊,束住的发在耳旁翻飞,这股风,也让二人的谈论话题终于回到正轨。
“她总得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也需要时间去思考日后如何对付。”
付正晔并没有点明,但克勤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周佑一份文书分别交到洛钰和洛呈覆手中,两人不睦已久,洛呈覆夺权之心又人人皆知,说是辅佐之名,实则互相牵制,好让他自己来个渔翁得利。
“那你的计划呢,平白多了个拦路的?”
付正晔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的望着克勤,“拦路的?你说洛呈覆和他那些童子兵?”
克勤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付正晔被他这样严肃的模样逗笑了,“就他,还不值得提。那些兵,战斗力还不如妇孺老儿,为了凑数而强硬将百姓赶上战场,只会被人厌弃。他自负而不自知的模样,真该让你好好看看。”
克勤不吭声了。
“若事情败露,有人做洛钰的替死鬼,我也可以稍微安心一点。”
说到这里,付正晔的声音沉了好多,“克勤,田园牧歌的简单才更适合洛钰。”
他仰头望向云层里遮掩的月亮,稀薄的光朦胧又晕暗,他的嗓子暗哑了许多,狭长的眼睫被这深夜的雾气染湿:“若此番行动失利,”嗓子已然艰涩难耐,“请你务必保证洛钰安全。”
克勤梗了梗,本想问更多,却终究只是回了一声:“好。”
月明星稀,断肠人在的又何止天涯……
付正晔隐去了自己脚步的声息,但开门的时候难免还是会不受控制的发出“吱呀”声响,床榻上的女人眉头耸动,额角渗出些冷汗,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垂在外面与微凉的空气接触,已然冰凉。
不过,下一秒,就被人簇拥进怀,连人带被。
睡意朦胧间,是谁开口轻喃说爱,又是谁凉唇轻吻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