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圣寺山门宏大,与中原那些古刹名院不同,望去十分华丽阔气,描金绘彩,奢侈辉煌,彰显皇家寺院风范。
山门左近不远处有一颗菩提树,伞盖巨大,遮阳蔽日,绿叶如星,嫩枝似簇,花苞初形,随风摇曳,干身足够几人合抱。
“好一颗树!”赵柽手搭凉棚望去,这菩提树北方没有,自从南北朝时从天竺传来,只在两广以及大理才可见。
“陛下,此树我大理有名,已数百年龄,誉为佛树。”段易长在旁接口。
“过去瞅瞅。”赵柽道。
来到树下,果然荫凉,比在远处看还更要雄伟,令人惊讶。
“祖父出家之后,祖母过来探望,两人便于这树下相见,佛树为证,无有私情,只论国事。”
“他俩那时在这树下见面?”赵柽纳闷道:“你怎知道?”
段易长道:“我段氏传灯录上有书写此事。”
“传灯录。”赵柽点了点头,倒是知道此书,他望着菩提树:“你祖父祖母……”
段易长的祖父是文安帝段正淳,祖母是当时大理国第一才女,号称苍山白凤的高升洁,因喜着白衣,又文武兼备,是以有白凤称呼。
“这树看过太多人世悲欢,风雨变迁了。”赵柽感慨道。
“是的陛下,这树比我大理国的历史都要年久。”段易长望着大树,一脸敬畏。
“身是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赵柽缓缓道。
“陛下,这个……不该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吗?”段易长纳闷道,他知道这是六组慧能的偈语,却不知赵柽说的这个。
赵柽微微一笑,神秀与慧能这两首偈子,神秀在前,慧能在后,事实上神秀佛法也精通,可五祖弘忍觉得此偈门外未进,慧能作时却是觉得并非未进,而是未尽,所以写出第二首偈一,就是菩提本非树的那首。
两首其实可以合在一起去读,便是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更高境界。
这么来看,其实只是一条道路走的长短,一双眼睛看的远近,一颗心领悟的浅深。
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由此又可见,所谓远近其实是领悟之远近,而非观之远近,相之远近,肉眼可见之远近。
那么神秀一直主张的渐悟,就是初级阶段了,说没入门,或者刚入门,刚学会走路都可以。
慧能主张的顿悟,正契合佛家真谛,一念为佛,一念为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拈花一笑,转身成佛。
所以慧能主张的顿悟,事实上是极为高深的境界,这个境界倘若能够做到,那已经是准佛了。
如能做到,便会成佛。
放下屠刀,顿悟成佛,普通人也好,魔也罢,不过一个念头罢了。
人人有佛性,魔在佛中坐,只是顿悟天地宽,人佛一念间。
顿悟,顿悟……?
仿佛一声大雷在赵柽脑海中炸响,顿悟究竟是什么?
难道只是顿悟成佛吗?
那么武道境界上天人,为何也要顿悟?
莫非……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不管怎样的学习修炼,最终的成就都必然是对标直达,是“恍然大悟”,是一下子悟道?这就是顿悟吗?
不管佛家,还是道家、或者儒家,都是讲究“顿悟”的吗?是目标不一,但殊途同归吗?
所有的圣贤,所有的经典,所有高明的方法,之中真谛,讲的都是直达最高的目标?
所谓直达至高目标的路程,其实就是顿悟?而不是神秀所言的渐悟?
是了是了,悟之一字,哪里有渐渐而成?所说的渐渐,只不过是为了完成那最后的灵光一现,最后的顿悟成功,渐渐不过是为顿悟铺路而已!
这个至高,这个无尚,就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儒家所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直接站在“正大光明”的巅峰之上,而修齐治平,是把个人的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的崇高目标直接沟通,就是那一句,“人人皆可为圣贤”!
佛家说,“人人皆有佛性”,这个“性”是不是儒家“性本善”的“性”?是不是“明心见性”的“性”?各类经典中开头的“如是我闻”,就是直接“如是”,直接对标了“人人皆可以成佛”!
道家说,“道可道,非常道”,是说不要站位于常道,而要直接站位于非常之道,直接占位于太上,站位于无上大道!
这样看来,顿悟是一种最高明的智慧,即直取最高站位,直达至高无上!
顿悟,是“取法乎上”,是“正大光明”,是“上善若水”,是“见贤思齐”!
顿悟是瞬变,是直接改变,不是量变引起质变,而是质变引起量变,直取直达,“虎变豹变”,大人虎变,君子豹变!
我明白了!
赵柽在菩提树下一不动,整个身体仿佛融进了空气之中,融进了天地之中,融进菩提树内,融合进这一草一木,万物之里。
他身形无声无息,似有似无,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在,明明就在那里,但身边众人恍惚之间,又似发现不了他。
他嘴角含笑,便好像风也含情,树草也争春。
他目光深邃,便好像这天也悠远,地也无垠。
他不说话,周边人便没谁敢说,没谁敢举动,连喘气都放到最轻。
元缨不停地往四周打着眼色,她见过狗师父这种样子,好像叫做顿悟,一旦这个样子不许任何人打扰,不许任何喧闹与喧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刻钟,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个时辰,赵柽终于动了。
他一只手臂抬起,向上指了指,另外一只手臂向下也指了指,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天人。”
这一刻,这一时,这一光景,他终于晋升到了……天人合一的天人境!
着眼天地宽,今日我非我。
天地无涯,万象更新。
一切都仿佛并非之前的世间,那方为假,此方才为真。
“入寺!”赵柽张口又吐出二字。
本来与王若初密谈,他得知了段和誉已经无限接近天人,便想与其切磋,看看能不能从中领悟什么境界道理,能够冲击天人合一境界。但此刻却全都不用了,他已经天人,天下之间,再无对手,哪怕段和誉也不是他的对手,哪怕段和誉有……
有九霄凌天步、有鲸吸吞海功,有阴阳经纬剑指。
这三门武功是段和誉的绝学,是王若初告诉他的。
这三门是武功,不止是内功,而是能够内功外用的武功!
和他的夺命剑一样,其实可以内外皆用,赵柽之前还纳闷为何夺命第十四剑开始,竟可以直接运用气血之力,原来是夺命第十四剑已经演化成了比内功更高的内外通用武功。
这要比单一的内外功强大数倍,因为使用起来更加快速,更加应手,更加契合。
黄裳、米震霆、霍四究三人的武功都是单一内功,练到极致,真达到天人合一境界虽然能够逼发气血力量伤敌,但并非内外通用,因为没有招数,不能灵活对应,只能单纯的内力外放蛮打。
就包括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也是单一内功,只不过这门功法强大,在内功里面是翘楚,这门功法虽然天人境外放气血之力也没有招数,但却有其它种种妙用。
而段和誉的三种绝学,除了阴阳经纬剑指是家传之外,另两个九霄凌天步和鲸吸吞海功都出于自在门。
他继承的是自在门天路子一脉。
天路子和李霜眉私奔,各自携带门中密典,可以说他带走的是最厉害的一部分。
后来两人闹掰,李霜眉回了西夏,天路子则就在大理与成都府交汇山中隐居起来。
天路子收了几个徒弟不争气,一气之下全都赶出,有的去了西夏自在门认祖归宗,则成为后自在门时代的几脉之一,萧敏的母亲就是出身天路子回归自在门弟子这一脉,有的则便是流落江湖了。
而天路子坐化之后,段和誉离家出走,碰巧进入到天路子坐化之地,在石壁之上,学到了凌霄步和鲸吸功。
天路子手上的秘典都当着徒弟的面销毁,但谁也没想到他会在坐化后于墙壁之上,再写出一份。
不过他写的是武艺,并非武功,这些绝学其实都有两个版本,就像李宪的转日针一样,转日针是武艺,但是也有武功,叫做转日宝典。
天路子只写武艺,不写武功也是对那不曾蒙面的未来弟子一种考量。
若那弟子武道天资极高,能成就大宗师巅峰,便会在细琢之下,将这些武艺推演到极致,那便是到了武功的层次。
是以凌霄步推演到武功就是九霄凌天步,鲸吸功就是鲸吸吞海功。
至于段家祖传的阴阳经纬剑指,武艺版本叫做阴阳指,武功叫做这阴阳经纬剑指,可以气血之力外发,锐如持剑在手,又如传说中的剑气外放,疾快似电,无坚不摧,莫有能敌。
这三种绝学都是世间一等一顶尖的本领,段和誉又是无限接近天人合一,使将出来,真不敢就说鹿死谁手,赵柽虽不会言败,可也不能讲就肯定可以取胜。
不过赵柽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天人境大圆满,天人合一。
就算是夺命第十五剑都已经补全,一剑破万法,夺命剑主杀戮,不须旁的什么武功,只要这剑在手,哪怕对方千般本领,无穷手段,只问其一句,可敌我掌中剑否?
赵柽淡淡一笑,马向崇圣寺山门而去,这时段易长已经叫开了门,里面两个小沙弥神色慌乱张望。
段易长训斥道:“大军来时你们就该知道,外面军马驰过,怎能不觉?如今陛下亲临,方丈住持还不出迎吗?”
他心中负气,这是皇家寺庙,可他上次来见段和誉,却连门都没有进去,里面的和尚不少,更是有部分宗室中人,可他这个大理太子居然门都不能进去,怎会不心中来气?
小沙弥急忙道:“还请稍安勿躁,师兄已经去喊方丈住持了。”
段易长冷笑,正要禀告赵柽,带人直闯,那边传来急促脚步,远远只见一名枯槁老僧,带着不少和尚走来。
不一会至了近前,都双掌合十,宣起佛号。
赵柽那边自不去管,双目微阖,叫段易长交涉。
片刻之后,段易长回来,脸上带着舒心之色,礼道:“陛下,已经询问到父亲所在,在寺深之处,危楼潜修,还请陛下移步。”
赵柽早便听到对话,点了点头:“危楼?”
段易长忙道:“正是危楼,乃崇圣寺藏经所在,僧人们说父亲入寺之后一直在那里居住,研究佛法,闭关习武。”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赵柽摸了摸下巴:“段国王倒选的好地方,这楼名也起得好,给藏经阁起此种名称,倒是个饱学雅士方能做到。”
段易长经高氏篡国一事,来求段和誉不见,对这父亲有些不忿,此刻就道:“陛下,我父起了法号忘尘,就连寺内僧人都少见,将这危楼划为禁地,想去查阅经书的僧侣都毫无办法,不能靠近。”
赵柽笑道:“这确是有些过了,藏经阁不能阅经,还算哪门子藏经阁,空门之地不空,还算哪门子空门?”
众僧前方顿时低声诵号,为首住持上前一步:“秦皇陛下,此言机妙,有我佛缘。”
赵柽瞅了瞅那住持:“大师怎么称呼,入寺许久?”
住持道:“老衲觉因,皈依我佛有一甲子整了。”
赵柽道:“一甲子不少……大师可愿前往东京大相国寺交流,与天下四方高僧论法吗?”
住持闻言顿时身体一震,迟疑道:“陛下,这可成?天下高僧散于四方,何故能得见?”
赵柽笑道:“可成,可成,这番回去,朕筹划开莲坛净会,道场放于大相国寺,令四方高僧齐聚,到时一起辩法。”
住持喜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老衲遵旨便是。”
赵柽颔首,目光移动向远处:“带路危楼。”
住持领众僧人转身,齐声道:“陛下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