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猜疑皇帝杀大臣 报私仇国舅兴风浪
这夜刘承祐做了个噩梦,惊醒过来的时候,犹是冷汗涔然,不但脸上额头上满是汗珠,衣服也被浸湿透了。他掀开被子,回想刚才做的噩梦,犹是心有余悸。桌上的一盏灯笼里,蜡烛火焰跳跃,灯光昏暗。外面月色溶溶,云朵游移,更显得寝宫里静谧无声。
刘承祐定了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大声道:“来人,来人。”其他的太监宫女们都早已经睡下了,只有一个叫孙延希的太监合衣躺在夹道的长凳上。虽说侍寝的太监比起那些刷马桶洗地板的杂役太监,看起来光鲜干净,可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不但要随传随到,而且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芝麻绿豆的小错,因此并不轻松。
孙延希揉着惺忪睡眼,一路小步碎跑,来到塌边,道:“陛下怎么醒了?口渴了还是饿了?”刘承祐道:“朕出了身汗,给朕换身衣服。”孙延希服侍着换了身睡袍,刘承祐问道:“现在是甚么时辰?”孙延希看了看沙漏,道:“回陛下,现在是丑寅交牌时辰。”刘承祐点了点头,回到塌上躺下。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叮叮当当铁器击打的声音,连绵不绝,响成一片。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虽然不大,但是清晰可闻。夜深人静的时候传入耳中,直刺心弦。心弦随着铁器击打的声音崩紧跳动,脑袋一阵阵莫名刺痛。仿佛闷进了密不透风的大布袋子里,似乎要窒息了。
刘承祐用尽全力站起,大声道:“来人,来人。”孙延希给刘承祐唤醒,肚子饿了,正在夹道里偷吃糕点,又听到刘承祐叫声,把手里的半块点心塞进嘴里,还是小步跑出夹道,问道:“陛下,你怎么还不睡?”刘承祐道:“外面是甚么声音?”孙延希没有听到与众不同的动静,摇头道:“没有甚么声音呀。”刘承祐怫然大怒,吼道:“你聋了吗?再仔细听听,是不是有铁器击打的声音?”
孙延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阵,回道:“陛下,这是兵器坊打造兵器的声音。”中原战乱不绝,动荡不安,民间苦不堪言,便是历代帝王也不富裕。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在皇宫设立兵器坊打造兵器,挣的钱自是流进了皇帝的口袋。刘承祐皱眉道:“不是白天打造兵器吗?怎么深夜还在赶工?”孙延希虽然只是个侍寝太监,地位卑微,但是八面玲珑,消息十分灵通,道:“最近兵器坊接了很多活,因此连夜打造兵器,夜以继日,没有休息。”兵器坊挣的钱流进了刘承祐的口袋,自是无话可说,只得道:“朕知道了。”
刘承祐躺回塌上,打造兵器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想越觉得可疑,这些兵器是谁的?打造这许多兵器,难道有人造反?他一登基即位,李守贞、王景崇等就迫不及待兴兵造反,再加上生性原本多疑,猜疑之心犹重,难免疑心有人造反。在塌上有如油锅上的胡饼,翻来覆去,倍受煎熬。
次日李业求见,刘承祐皱眉道:“你在太后那里说不通,又向朕求官来了?”李业道:“臣今天觐见陛下不是为求官来的,而是担心。”刘承祐昨夜辗转难眠,不但眼珠血丝密布,眼眶暗黑,而且呵欠连天。刘承祐见他少有的一本正经,心中大奇,问道:“担心甚么?”李业亢声道:“朝廷里有乱臣贼子,臣担心大汉江山,更担心陛下和太后的安危。”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刘承祐原本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闻得这句危言耸听的话,又联想到兵器坊日夜赶工打造兵器,当即坐直,沉声道:“谁是乱臣贼子?有人想谋朝篡位还是要加害朕和太后?”
李业道:“不是别人,就是史弘肇和杨邠二人。”刘承祐嘿嘿一笑,道:“太后替你求官,给他们驳回了,因此你怀恨在心,在朕面前诬告他们。”李业道:“做不做宣徽北院使,臣并没有放在心上,犯不上诬告他们。可是当天他们对着太后大呼小叫,没有一点做臣子的样子,臣不能忍。”刘承祐冷笑一声,道:“太后都忍了,你竟忍不了?”
李业道:“敢问陛下,大汉江山姓刘还是姓史或者姓杨?”刘承祐艴然色变,大声道:“自是姓刘了。”走到李业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疾言厉色道:“敢这样跟朕说话吗?朕看你才是乱臣贼子。”李业见他大发雷霆之怒,扑通一声跪下,道:“论公咱们是君臣,论私是舅舅外甥,臣之忠心,日月可鉴,天日可表,再也没有比臣更忠心的人了。史弘肇、杨邠、王章,还要算上郭威,他们结党擅权,陛下比臣更清楚,陛下知道外面怎么说吗?”刘承祐问道:“怎么说?”
李业道:“外面议论纷纷,说道他们一伙说一不二,陛下只是他们提在手里的木头人,是个摆设而已。”刘承祐怒吼道:“岂有此理。”抬腿将李业踹翻在地。李业爬了起来,依旧跪着,道:“陛下,再不出手就晚了。”史弘肇等人把政权军权财权紧紧攥在手里,刘承祐一样都摸不到,早有收回皇权之意,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一直耿耿于怀。他心中一动,问道:“怎么出手?”李业一字一顿道:“他们死有余辜,就应该格杀勿论。”
刘承祐虽然早已忍无可忍,恨不得杀了史弘肇等人,可是真要动手,却又犹豫不决起来。李业见他来回踱步,沉吟不决,心里急的猫抓似的,道:“陛下,为大汉江山永固之计,请速做决断。”刘承祐两只手不停揉捏,道:“这件事太大了,容朕想想。”李业催道:“不能再等了,迟则生变。陛下想想李守贞,他事先招兵买马,准备好了才自立为王。他们一伙久蓄不臣之心,怕不是第二个李守贞?事不宜迟,必须尽早出手,不给他们反抗的机会。”
提起李守贞,刘承祐于是当机立断,咬牙道:“除死他们。”可是说说容易,真要铲除史弘肇等人,又不伤筋动骨,更不被反噬,却是极难。如何下手,刘承祐又一筹莫展。李业见他愁眉不展,会错了意,道:“铲除奸党乃是大快人心之事,陛下千万不要心慈手软。须知妇人之仁,贻祸无穷。”刘承祐摇头道:“朕是担心他们的党羽遍布朝野,一旦有甚么风吹草动,势必会引起他们的警觉,逼他们先下手。”李业嘿嘿奸笑,道:“明的不行,可以来暗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要杀他们一个防不胜防。”
刘承祐见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早有预谋,问道:“你有甚么办法?”李业道:“请陛下把这件事交给臣做,臣一定做的滴水不漏,不过臣要一道除死他们的诏书。”刘承祐颔首道:“这好办,朕现在就写。”提起毛笔的时候,却又犯了难,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杀人也要讲究名正言顺。否则闹得沸沸扬扬,岂非留下了天大的话柄?处死史弘肇等人,总得有个罪名。总不能说看你不顺眼,除死你全家。他想谋逆是最大的罪名,于是写了一道史弘肇等人谋逆,诛灭九族的诏书。
他写一挥而就,写完诏书之后,想起了郭威,道:“郭威远在邺都大名府,怎么除掉他?”李业顿时傻了眼了,站起身来,一阵抓耳挠腮,道:“是啊,臣怎么把郭威忘了?”刘承祐惊的下巴都要掉了,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漏了郭威?万一杀了史弘肇等人,郭威领兵杀回京师,咱们岂不是完蛋了?”李业问道:“陛下,这该如何是好?”刘承祐瞪大眼睛,道:“你问朕,朕问谁去?你出的主意,怎么善后,快想办法。”
要说投机取巧、偷奸耍滑的小聪明小手段,李业花样百出,可是论说决胜千里的大智慧,却是一筹莫展,自言自语道:“郭威和他们是一伙的,当然不能留着,否则是后患无穷。”刘承祐怒道:“这还用你说,快想办法。”李业灵光一现,道:“李洪义驻守澶州,可以要他动手。”刘承祐沉吟片刻,觉得这个办法可行,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除恶务尽,不留后患。”说到最后,眼中露出了狰狞的凶光。李业信誓旦旦道:“臣明白,诛灭九族,鸡犬不留。”
告退之后,李业叫上郭允明,径直来到苏逢吉府上。李业一见面就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苏逢吉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心中好笑,道:“甚么大事?是你与别人争风吃醋还是又给太后训斥了?”李业一本正经道:“真的出大事了,咱们去书房说话。”苏逢吉见他从所未有的严肃,当下道:“跟我来。”走进密室,栓上门闩,道:“究竟出了甚么大事?”
李业道:“史弘肇一伙结党擅权,陛下忍无可忍,决意动手了。”苏逢吉皱眉道:“这种话不可乱说。”李业道:“我刚出皇宫,陛下说的话言犹在耳,怎么会是假的,你再瞧瞧,这是甚么?”说着拿出了诏书。苏逢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声大笑起来。李业和郭允明大惑不解,郭允明问道:“相公为何大笑?”苏逢吉道:“史弘肇、杨邠,你们也有今天,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自己作孽,这可真是报应啊。”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即位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里大权旁落,一直忍隐不发。现在终于下定决心,想必是深思熟虑过的。”
李业翘着二郎腿,道:“谁说不是?陛下忍够了,因此下定了决心。”苏逢吉把诏书还给李业,道:“这是天大的机密,史弘肇他们党羽众多,遍布京师每个角落,一定要把诏书收到。”李业答应一声,小心翼翼收好诏书。苏逢吉道:“郭威远在邺都,你想过没有,如何才能一网打尽?”李业道:“陛下诏令李洪义准备兵马,随时杀向邺都。”苏逢吉毕竟是宰相,站的高看的远,反问道:“郭威在军中极有威望,平定河中叛乱之后,更是声名显赫,如日中天。要是他不肯引颈就戮,领兵反抗呢?”
李业跳了起来,大声道:“他敢。”苏逢吉冷笑道:“李守贞敢兴兵反叛,郭威怎么就不敢?”李业道:“李洪义不是吃素的。”苏逢吉道:“单靠李洪义一个人,不是万全之策。”李业问道:“你又有甚么办法?”苏逢吉抚着额头苦思冥想,道:“你在天雄军有没有相好的人?”李业道:“郭崇威是我的好哥们,他正在天雄军任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兼都巡检使,这中间还有我的人情。”苏逢吉道:“他的人品可靠吗?”李业胸膛拍的砰砰作响,道:“绝对靠的住。”
苏逢吉道:“你除掉史弘肇之后,即刻前往邺都,把诏书交给他,密令他杀了郭威,并告诉他,事成之后,他就是天雄军节度使了。”李业笑道:“这是诱之以利的手段,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砸中他的脑袋,他自是要全力以赴。”苏逢吉冷笑道:“如此里应外合,郭威插翅难飞了。”郭允明正色道:“杨邠他们手绾兵符,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他们断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垂死挣扎,兴兵作乱,因此绝不能走露了一点点风声。”李业厉道:“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谁泄露了机密,就是欺君之罪,一样的诛灭九族。”商议完诸多细节之后,李业和郭允明方才离去。
次日李业在武德司挑选了数十名武士,命令他们枕戈待旦,随传随到。并许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这些武士虽然不知道有甚么大事,但是事后有大大的赏赐,自是摩拳擦掌。
连日来李业频繁出入皇宫,与刘承祐秘密商议铲除史弘肇等人事宜。刘承祐问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李业信誓旦旦道:“臣已经准备妥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就能动手了。”刘承祐点了点头,道:“朕明天会召见大臣,在广政殿议事,你明天就在半路上宣读诏书,然后斩杀他们。出手务必要狠,杀了他们之后,再抄没他们的家产,诛灭九族,亲戚门客,一个不留。”李业道:“臣明白。”顿了一顿,又道:“甚么时候处斩郭威的家眷?”刘承祐道:“明天就动手。”
正说之间,殿外的太监道:“启禀陛下,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领镇江军节度使王殷求见。”刘承祐道:“传他进殿。”那太监应声说是。过了一会,王殷走进大殿,躬身道:“臣王殷见驾。”声音洪亮,宛如虎啸一般。他五十来岁年纪,头带一顶交脚幞头,身穿一袭紫色公服。虎背熊腰,相貌极其威武。刘承祐点了点头,道:“赐坐。”王殷坐下之后,问道:“陛下传见臣,不知有何要事?”刘承祐正色道:“河北将有大事发生,你即刻率领三千精锐步军前往澶州驻守,到了澶州,一切听从李洪义调遣。”王殷以为是防御辽军之事,当下奉诏。
李业待王殷出殿之后,道:“陛下又命王殷统领三千步军前往澶州,这下算是万无一失了。”刘承祐道:“明天就要动手了,你下去好生准备。若是贻误了朕的大事,朕决计饶不了你。”李业正色道:“臣拿脑袋担保,绝不会误事。”
次日拂晓时分,李业带领数十名黑衣武士埋伏在通往广政殿的路边,静静等待史弘肇和杨邠自投罗网。卯辰交牌时分,大臣们陆陆续续走进皇宫,前往广政殿议事。史弘肇和杨邠结伴而行,他们不知道即将大祸临头,犹是谈笑风生。
李业看得真切,手捧诏书走到大路中间,那数十名黑衣武士手持利刃,将史弘肇和杨邠团团围住。他们二人神情大变,史弘肇戟指怒道:“李业,你干甚么?”杨邠吼道:“你在皇宫里动刀动枪,想造反吗?”李业嘿嘿冷笑,道:“史弘肇、杨邠,跪听诏书。”史弘肇厉声道:“甚么诏书,马上就要见到陛下了,本太尉不听诏书。”李业看着诏书念道:“史弘肇、杨邠结党营私,久蓄不臣之心,企图谋逆,罪大恶极,着即斩杀。”史弘肇怒道:“你胡说甚么?滚开。”杨邠道:“你矫诏,咱们要见陛下。”李业道:“陛下不想再见你们了。”一挥右手,大声道:“动手。”众武士不由分说,乱刀齐发,将史弘肇和杨邠剁成了肉酱。
附近的大臣、太监和宫女们眼见刀光霍霍,两个大活人转瞬之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成了两具死尸。俱都心惊胆战,不寒而栗。有个胆小的大臣,竟然吓得尿了裤子。以谋逆之罪处决大臣,虽然屡见不鲜,然则在皇宫动手,却是新鲜事。
李业道:“收拾干净。”众武士当下将两具尸体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麻袋,又用清水把地板冲洗干净。动作麻利,有条不紊,想必事先操练过的。
李业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广政殿。他在光天化日之、众目睽睽之下斩杀大臣,简直匪夷所思。一路而行,众大臣、太监和宫女仿佛遇见瘟神一般纷纷躲避。唯恐撞个正着,就像史弘肇和杨邠一样,给他一刀宰了。
李业走进大殿,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斩杀史弘肇和杨邠两个贼逆。”刘承祐听说事成,顿时踌躇满志,道:“你即刻去将史弘肇、杨邠、郭威三家抄家灭门。”李业大声道:“臣奉诏。”言罢退出大殿,带领黑衣武士斩杀史弘肇、杨邠、郭威三家家眷。
按说大臣犯有谋逆之罪,应由法司收集罪证,审谳定罪。该凌迟的凌迟,该处决的处决。一切有条不紊,有章可循。可是刘承祐杀人心切,仅凭一纸诏书就斩杀了两名朝廷重臣,而且还是在皇宫里动手。众大臣这时才知道刘承祐不同寻常,更见识到了他的心狠手辣。一个个吓得缩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再也规规矩矩不过。生怕刘承祐递过来一纸诏书,要自己脑袋搬家。大殿里死气沉沉,静的一根钢针落下也清晰可闻。
刘承祐清了清嗓子,道:“史弘肇、杨邠、郭威三人结党擅权,企图谋逆作乱,朕忍无可忍,决计除掉这三个奸臣,不知众臣是否觉得不妥?”史弘肇等人结党擅权或许是有,可是谋朝篡位,却纯属捕风捉影。苏逢吉当下站起身来,道:“他们三人先受先帝知遇之恩,又得陛下百般信任,但是不知恩图报,反而利欲熏心,丧心病狂,竟然犯下谋逆大罪,实是罪不容诛。陛下做的极为妥当,臣由衷拥戴陛下。”转过身去,扫视众大臣,沉声道:“有谁反对陛下,站起来说话。”
这个时候,谁敢说半个不字?众大臣纷纷站起,争先恐后的表达忠心,又历数史弘肇、杨邠、郭威三人的罪状。甚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搬了出来。即便是芝麻大点的小事,经他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一说,竟然变得比簸箕还大。更有甚者,竟然胡说八道,编造子虚乌有的罪状。反正人都死了,多一条罪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最后众大臣口若悬河,夸夸其谈,把刘承祐吹捧的比三皇五帝还高。掀翻秦始皇,气死汉武帝,比下唐太宗。简直成了古往今来,集英明神武、贤德果敢于一身,空前绝后之第一君王。大殿里媚语与谗言齐响,马屁与吹捧共鸣,君臣辑睦,相得益彰,一片祥和。刘承祐费尽心机,终于一举收回皇权,自是心满意足。此时此刻,方才体会到了做为君王,凌驾于芸芸众生的乐趣。
李太后听说刘承祐在皇宫里处决史弘肇和杨邠,大觉不可思议,急忙当面询问,道:“陛下,皇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说道陛下就在皇宫里处斩了史太尉和杨枢相?此事是真是假?”刘承祐收回了皇权,震慑了群臣,心情顺畅的无以复加,笑道:“此事千真万确。”李太后听到传言,起初不信他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当听到他亲口承认,惊的呆了。
只听得刘承祐又道:“不仅如此,郭威远在邺都,李业将他满门抄斩之后,携带朕的亲笔诏书去了澶州,就在这几天会砍下他的脑袋。”李太后连连摇头,道:“他们犯了甚么大罪,陛下要满门抄斩?”刘承祐冷笑道:“他们想要谋朝篡位,想要谋害朕。”李太后皱紧眉头问道:“他们想要谋朝篡位,陛下有证据吗?”刘承祐给问的理屈词穷,只得道:“朕觉得他们要谋朝篡位,因此先动手了。”
李太后一阵胸闷气短,两名随行宫女连忙捶背,过了良久,方才好转。李太后叹息一声,道:“陛下,你没有罪证就在皇宫里斩杀大臣,简直荒唐之极。陛下有没有想过,天下人会怎样看待陛下?”刘承祐重重‘哼’了一声,道:“他们结党擅权,朕已经忍无可忍了。”李太后道:“他们都是先帝留下来的老臣,陛下不问青红皂白,说杀就杀,何以向天下人交代?陛下就不怕史书记载,你是暴君吗?”刘承祐给说得恼羞成怒,脸皮涨的通红,吼道:“后宫不得干预政事,就算贵为太后也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李太后闻得此言,不禁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悻悻而去。
李业杀气腾腾出了皇宫之后,将史弘肇、杨邠和郭威三家满门抄斩,不但三亲六戚、宾客故友,便是襁褓中的幼童也没有放过。只杀的哀嚎一片,血流成河。正如他自己所言,当真是鸡犬不留。心肠之强硬,手段之毒辣,世间罕见。李业把京师搅得腥风血雨,人们心惊胆战,惶恐不安。家家户户,天还没有黑就紧闭门户,大道上人迹罕至,便是狗都不敢叫一声。整座京师死气沉沉,恍若人间末日。
李业马不停蹄奔赴澶州,王殷早已率领三千精锐禁军先期抵达,等候李洪义的调遣。李业带领数十名武士,直奔节度使官署,见面就开门见山道:“三哥,你的兵马部署好了没有?”李洪义给他这句没有来由的话问的满头雾水,怔了一怔,反问道:“为甚么要部署兵马?要打仗了吗?和谁打仗?”转头又道:“陛下命你率领三千禁军驻守澶州,究竟所为何事?”王殷也是大惑不解,摇头道:“陛下命我率领三千禁军来澶州,说是河北将有大事发生。至于究竟是甚么大事,陛下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李业嘿嘿而笑,道:“就是这件大事。”拿出了密诏,交给李洪义。李洪义凝目端详,还没看完已是神情大变。王殷问道:“诏书上说了些甚么?”李洪义又把诏书递了过去,王殷看完,虽然神情如常,但是却默不作声。李业收好诏书,道:“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了罢?”李洪义和王殷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业奇道:“你们怎么不说话?”李洪义问道:“陛下查实他们三人谋朝篡位没有?”李业道:“他们三人一个鼻子孔出气,穿一条裤子都嫌大了...”李洪义怒道:“不要东扯西拉,诏书上说他们三人谋朝篡位,究竟有没有真凭实据?”李业道:“或许有罢。”李洪义拍案而起,大声道:“甚么是或许有罢?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李业素来惧怕这个兄长,吓得一缩脑袋,道:“陛下说有就是有。”
李洪义目光瞵视,沉声道:“那就是没有了?”李业心中发虚,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之对视,道:“他们结党擅权,虽然现在没有谋朝篡位,可是难保日后不会谋逆。陛下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因此先下手为强,将他们三人的同党连根拔起。史弘肇和杨邠已经处决了,现在就剩下郭威了。”李洪义道:“没有真凭实据就杀人,天下人会怎么看待陛下?”围着李业转了几圈,忽然道:“这中间有没有你兴风作浪?”李业摇头道:“没有,没有,他们仗着当初的功劳,向来作威作福,一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陛下心怀不满,不是一天两天。再说陛下不想杀人,我总不能把刀递给他罢。”
李洪义重重‘哼’了一声,道:“强词夺理。”李业不以为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只剩下一个郭威了,陛下怎么说,做臣子的照做就是了。”于公,李洪义和郭威是同僚。于私,又是相交多年的朋友。真要动手,心中实在没有底。李洪义来回踱步,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李业催道:“三哥,陛下的诏书就在我身上,你还犹豫甚么?若不动手,就是欺君罔上。”李洪义指着他的鼻子,道:“你...”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责备这个最小的弟弟。
李业道:“三哥,你立即部署兵马,我去邺都找到郭崇威,要他里应外合。”话声未落,一名军吏在堂外道:“禀告藩帅,天雄军军校张永德求见。”李业吓了一跳,大惊失色道:“难道走露了风声,郭威提前动手,杀上门来了?”李洪义沉吟片刻,道:“你莫慌乱,来人是郭威的女婿。”又对堂外那军吏道:“他们一行有多少人?”那军吏回道:“他们一行只有七八人。”
李业这才放下心来,心想:“他们一行只有七八人,就算动手,也敌不过镇宁军的千军万马。”当下问道:“张永德说没说,来澶州做甚么?”那军吏回道:“他说要前往潞州,特地绕道澶州,拜见藩帅。”李业嘿嘿冷笑,道:“正要处决郭威,他的女婿来的正好,这可不是自投罗网吗?”吩咐那军吏,立刻杀了张永德。
李洪义道:“且慢。”李业看着兄长,神情不解,道:“三哥,你不能放虎归山呀。”李洪义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待到王殷和李业回避之后,吩咐军吏,请张永德进来说话。
李洪义坐在大堂之上,定了定神。过了一会,张永德大步而入,见了李洪义,纳头便拜,道:“拜见藩帅。”李洪义笑道:“贤侄请起,坐下说话。”张永德告了一声谢,坐在下首。李洪义问道:“贤侄来此,可有甚么要事?”张永德欠身道:“马上就是昭义军节度使常思常藩帅的生辰了,侍中命侄儿前往贺寿,并吩咐我绕道澶州,问问藩帅是否安好。”
李洪义微微一笑,道:“劳贤侄回去转告侍中,本帅很好。”顿了一顿,又道:“听说郭侍中裁汰老弱病残,招募新兵,天雄军气象为之一新。”张永德道:“为了防范辽军,侍中日夜操练兵马,不能亲自来澶州,因此差侄儿拜见藩帅。”李洪义走到堂下,张永德随即起身。李洪义笑道:“难得郭侍中百忙之中还记得我。”
正说之间,李业带领众武士冲进大堂,大声道:“你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见他气势汹汹,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但是却不惊慌,道:“我正是郭侍中的女婿。”李业嘿嘿冷笑,道:“这可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自投罗网,认命了罢。”吩咐武士把张永德推出去,乱刀砍死。两名武士,一边一个架住张永德,欲要讲他推出官署。张永德一边挣扎,一边问道:“藩帅,这是做甚么?”李洪义还没有下定决心,大声道:“不可鲁莽。”李业道:“三哥,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怀有妇人之仁?”
李洪义道:“先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李业咬牙道:“三哥,你这样会误事的。”李洪义正色道:“押下去。”李业无可奈何,只得摆了摆手。众武士得令,将张永德五花大绑,押到官署后院的空房子里。
李洪义举棋不定,于是询问王殷,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王殷知道事关重大,一旦应对不善,就是泼天大祸。一边是快刀斩乱麻,刚刚收回皇权的刘承祐。一边是手握重兵,德高望重的郭威。两边谁都得罪不起,也招惹不起,于是耍了个滑头,道:“离开京师之时,陛下吩咐我听从藩帅调遣。藩帅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李洪义问了也是白问,脑袋里乱的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想要理清,却是无从下手。
怂恿的话是李业说的,人也是他杀的。眼见兄长瞻前顾后,踌躇不决,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道:“三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是明眼人,杀不杀郭威的女婿,不用我教。事不宜迟,我要去和郭崇威见面。”急匆匆只身赶往邺都。
澶州离邺都不远,半天就到。不过邺都是天雄军的治所,在郭威的眼皮底下,李业绝不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终究做贼心虚,唯恐给人认出,悄无声息潜入城池,着意换了一身便装。找到郭崇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郭崇威见是李业,又惊又喜,道:“怎么是国舅爷?国舅爷换上便装,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李业就怕他提‘国舅爷’三字,可是越怕,越来甚么。连忙在嘴唇边竖起食指,小声道:“噤声,噤声。”郭崇威见他神情诡异,大为不解。只听得李业压低声音道:“陛下交代了一件大事,要你去办,咱们出城说话。”郭崇威不敢怠慢,连忙跟随李业出了城门。
走到路边一株柳树下,李业东张西望,确定左近没有闲杂人等,方道:“陛下要你杀了郭威,事成之后,你做天雄军节度使。”郭崇威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多日不见,国舅爷居然开起了这么大的玩笑。”李业正色道:“你瞧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郭崇威脸上笑容凝结,嗫嗫道:“国舅爷没有开玩笑吗?”
李业拿出诏书,道:“这是陛下给你的亲笔诏书,你仔细看看。”郭崇威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越看越是惊心动魄,咽了口口水,问道:“这是真的?”李业点头道:“黄纸黑字,千真万确,再没有比这更真的了。”郭崇威摇头道:“下官不敢,国舅爷把诏书收回去罢。”李业艴然作色,怒道:“你敢欺君抗旨?信不信陛下先砍下你的脑袋?”郭崇威头顶热汗直冒,瞬间湿了黝黑的脸庞。
李业一句话就恫吓住了郭崇威,心中不禁好笑,道:“你我交情匪浅,我才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力荐你办这件大事。换成旁人,想巴结我,还巴结不上。你也是骁勇善战的武将,难道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吗?节度使坐镇一方,手握重兵,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何等威风,何等气派。有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话声忽然变得冷峻,道:“你已经看到了诏书,如果不做,陛下第一个便饶不了你。你不是傻子,何去何从,不必我再说了。只要郭威一死,你就是节度使了。陛下金口玉言,不会骗你的,尽管放手去做。”这段话七分恐吓三分拉拢,及尽威之以胁、诱之以利之能事。
郭崇威征战沙场多年,刀口舔血,提着脑袋玩命,不折不扣杀人不眨眼的狠人,不是被吓唬大的。从起初的不知所措,渐渐恢复冷静,定了定神,道:“郭侍中忠心报国,陛下或许误会了。”李业道:“史弘肇、杨邠、郭威三人结党擅权,一直在密谋谋朝篡位,不过他们再怎么狡猾,也逃不过陛下的一双眼睛。史弘肇和杨邠已经满门抄斩了,郭威的家眷也都处决了,他的女婿张永德也被李洪义扣押了,现在只剩下郭威了。你我里应外合,他插翅难逃。事成之后,你即刻派人去澶州报信,我会提领镇宁军兵马接应你。我在澶州等你的好消息,你尽早动手。”言罢上马而去。
郭崇威看着字字诛心的诏书,不寒而栗。这哪里是诏书,分明就是要命的符箓。刘承祐不找别人,偏偏把这个难题交给自己,实是难以抉择。他脑袋里乱糟糟的,如同一锅浆糊。转念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刘承祐把诏书交给了自己,躲是躲不过的。是奉诏杀了郭威,还是背叛刘承祐,如何做到趋利避害,做到对自己最有利,须得好生谋划。无论是刘承祐死,还是郭威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原本想找人商量,可是谁人信的过?万一走露了风声,势必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首先遭殃的正是自己。
他想到这些,知道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冷静下来。一旦头脑发热,选错了边,拥戴错了人,势必一失足成千古恨。当下脱下外衣,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想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卷入其中。然则自己首当其冲,一念之间,足可左右全局。他想在刘承祐没有抓到史弘肇等人谋朝篡位的证据,就在皇宫里面斩杀大臣,足见其昏庸无道。这个鲁莽的举动虽然震慑了朝中大臣,但是也失去了人心。反观郭威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现在手握天雄军四万军马。就算自己奉诏,伺机斩杀郭威。可是他身边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只怕还没有动手,反被砍成了肉酱。一强一弱,一愚一明,对比鲜明,郭威的赢面更多。
他年轻之时,也是嗜赌如命。眼前这个生死抉择的当口,就如同押宝一样。既然认定了郭威,就不要三心二意。心念既决,当下大步进城。刘承祐头脑简单,把天下之时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仅凭一纸诏书就能杀了郭威。正在皇宫静待佳音,殊不知所托非人,郭崇威已经背叛了他。
李业快马加鞭回到澶州,问道:“三哥,杀了郭威的女婿没有?”李洪义摇头不语,李业惊怒交集,咬牙道:“为甚么还不动手?”李洪义沉吟良久,方道:“让我再想想清楚。”李业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想甚么?你不动手,我自己动手。”手持利刃直奔后院。
李洪义深知郭威的本事才能,还没有下定决心,不但迟迟没有动手斩杀张永德,还把武德司的武士替换下来,换成了自己的亲兵,严密看管张永德。李业眼见换成了李洪义的亲兵,略一迟疑,大步上前。哪知门前的四名亲兵拦住去路,李业怒气冲天道:“你们做甚么?不许我进去吗?”一名亲兵道:“武德使息怒,藩帅吩咐,除了他,谁也不许入内。”李业吼道:“你们不认识我吗?我是他的亲弟弟,瞎了你们的狗眼。”说着硬往里闯。四名亲兵不敢得罪李业,更不敢违令,于是站成一排。任凭李业如何冲撞,也不退后一步。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李洪义来到后院,沉声道:“休要胡闹。”李业转身道:“三哥,咱们是陛下的亲舅舅,你却胳膊肘往外拐,这是助纣为虐。”李洪义驳斥道:“你好生糊涂,我是在保全你我,保全李氏一族。你杀了郭威一家老小,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吗?”李业道:“正因为如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宰了里面的小子。”李洪义道:“你回京师去罢。”李业道:“我不走,我要等郭崇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