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炎黄元年,金国正大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汴梁。
这座城市原本是大宋都城,大宋近两百年经营,与金国后来的大兴土木交织在一起。虽然此时早没有当初的繁华,汴河也显得败落,但至少对于金国来说,这还是一座相当漂亮和壮观的城市。
不过裴满钦甫没有丝毫在洪咨夔面前炫耀的意思,比起大宋临安,汴梁实在算不得什么,就是扬州、金陵这样的城市,似乎也比汴梁要多些生气。至于新兴的楚州、徐州,那更是那他汗颜。
一番繁冗的礼仪之后----说来也奇怪,越是异族入主中原,便越对那些繁文冗礼更为重视,直到这个时候,裴满钦甫才略带骄傲地问洪咨夔道:“我朝礼仪,与贵国相较,孰更近诸周礼?”
“贵国更近。”洪咨夔淡淡一笑:“我大宋只用仁义,不用周礼。食古不化,安为得之?”
裴满钦甫大惭,再也不敢在口头上讨便宜,只是依制将洪咨夔引入大殿中。
此时金国天子名为完颜守绪,时年二十九岁,也相当年轻。他登基也有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前任天子宣宗死后,庶子英王抢先入宫夺位,他第二天才回到汴京,然后指挥兵马,屯守城池,遣侍卫拘禁英王,自己才在灵前即位。他身体肥胖,面色白净,微微有须,目光很是敏锐。见到洪咨夔时也极是礼敬,甚至赐他座位。
“闻道上国天子赐朝中重臣座,以示优遇礼敬,见贤思齐,朕常欲学之,今日自卿始耳。”他笑着道。
“陛下见善心喜。也是明君气象。”对方既然夸赞自家天子,少不得花花轿子人抬人,洪咨夔也赞道。
“上国于台庄大破蒙胡,生擒虏酋铁木真。鄙国平章完颜合达有奏书来,盛赞上国兵精将勇。”在接过国书之后,完颜守绪没有急着拆看,而是笑道:“闻道上国给朕送了礼物,朕与朝臣商议,大致也猜得出这礼物为何。这礼物虽是烫手,朕也收了,还请贵使代谢贵国天子。”
“此外臣之使命,不劳陛下吩咐。”
完颜守绪这才打开国书。他快速看了一遍,然后将国书交给平章政事胥鼎,胥鼎看过之后,又交给礼部尚书奥敦良弼。
对于国书上说的礼物,金国上下既是欢喜,又是无奈。
赵与莒送来的礼物,是蒙胡虏酋铁木真的首绩。在公审之后不久。铁木真便被当众绞死,大宋天子御判的罪名“反人类罪、反文明罪”也成了临安一个新的热点话题。
什么是反人类反文明罪,这次为天子鼓吹的不是别人,而是葛洪、魏了翁等人了,特别是楚州地真德秀,更是盛赞天子设这两罪之英明---“反人类为不仁、反文明为无礼,不仁无礼。率兽食人,擒而杀之,岂非替天行道至仁至礼乎?”
这份载着真德秀文的《大宋时代周刊》也被呈给了完颜守绪。据说,完颜守绪先是大叫痛快,后来则默默无语,有近侍问之,他的回答是“无他,但幸太祖、太宗之时,宋国无此君耳”。
“贵国这可是嫁祸江东啊。”
虽然不得不接受这份礼物,金国重臣中还是有人忍不住出言道,洪咨夔看向他。认得他是金国参知政事。名为李蹊,当下一笑道:“若是贵国不敢收之。洪某愿将之带回。”
“休逞口舌,我大金屡遭兵灾,这胡酋铁木真实为罪魁祸首,今幸得大宋为我大金复仇,诸位当励精图治恢复旧都才是。”
完颜守绪低低喝了一声,群臣立刻噤声不语,洪咨夔见了心中一动,金国这位天子虽是年轻,但在金国却有着极度威信,比起大宋天子而言,似乎对朝臣的掌控更牢些。
“皇兄国书所言疏浚黄河治水之事,鄙国自有定夺,不敢牢皇兄过问。”喝完群臣之后,完颜守绪又笑道:“还请洪侍郎替朕向皇兄美言,非不为也,实不能耳。至于其余吩咐,朕尽数遵命。”
在宋金盟约中,宋为兄金为弟,故此完颜守绪称赵与莒为皇兄,虽然论及年纪,他要比赵与莒大上近十岁。他说地事情,是赵与莒在国书中要求金国疏浚黄河,以防七月洪汛,同时也便于商船往来。但是金国上下都见识了宋国近卫军水军的威力,知道大炮的厉害,哪敢将直通汴梁的河道给清出来,他们甚至恨不得在河道中多埋些阻碍,以免宋国水军顺河而上突袭汴梁。
洪咨夔皱起了眉,此事并非小事,天子对于商贸之事极为重视,曾专门嘱咐过他,此次交涉,别的都可以罢了,唯有疏浚河道之事,一定要办成。台庄大捷之后,还能威胁到徐州、淮北建设的,便是黄河大汛,若是不注意防洪,汛情一至,花费了老大力气才整出的田地便又要变为泽国;而徐州工业发展起来之后,除去向两淮、京东和临安销售商品外,金国也将是极重要的市场,金国如今虽然地域狭窄,可毕竟还占有中原之地,而且随着蒙胡的惨败,河东、永兴、秦凤诸地,只怕也会被它占回来。
“此前宋金会盟之时有约,一方与蒙胡交战,另一方当善意中立。”洪咨夔沉着脸:“我大宋天子有一事不明,为何我大宋近卫军与蒙胡会战之时,金国平章完颜合达会领大军擅入大宋疆界?”
当初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领军入宋近逼徐州,想要乘火打劫,但一来为徐州军势所慑,二来为逯信言辞所动,不得不诈称是闻说宋胡交战前来助战地,这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宋国也一向没有追究。此时洪咨夔突然提了出来,完颜守绪却是不慌不忙:“此事朕会在国书之上向皇兄解释,一是为贵国助阵。二是防备万一,皇兄圣明之名,朕在这北方荒僻之地也有所耳闻,想必不会追究。”
他说话时面不改色。神态极其自若,仿佛只是在解释说不小心才踏入宋境一般。洪咨夔看了心中也暗暗一凛,这位金国天子实在是一个人物,若说本国的新任丞相崔与之是老狐狸,那么金国天子便是小狐狸了。
“陛下既出此言,闻说河东、永兴、秦凤诸地,尚在蒙胡手中,我大宋既与金国有兄弟之盟,愿为金国恢复疆壤。将遣近卫军、忠义军诸军,自河北西进。”
洪咨夔之话便带着威胁意思了,如今蒙胡在河北的精锐尽数折损,虽然尚有实力,却还未抽调回来,以近卫军战力,扫平这几地当然不成问题。只是洪咨夔嘴巴上说是替金国恢复疆壤。可宋军打下来的地盘哪里会让给金国,若真如此,金国便要面临宋国三面夹击了。完颜守绪微微挑了一下眉毛,怒意一闪而过,但很快就变成了无奈。
洪咨夔的意思很明显,他不答应疏浚河道,那么宋国就要去夺黄河以北之地。自己来疏浚了。想了想,完颜守绪勉强道:“朕知道了,朕会委派得力大臣疏浚河道。只是实不相瞒,贵国船坚炮厉,朕心有余悸,实不敢放之入汴。”
“这是贵国之事了,外臣不便置喙。”洪咨夔冷淡地说道。
他心中极是快意,这便是强国对弱国的外交优势。听得他近乎赤裸裸地威胁,完颜守绪沉默许久,然后苦笑:“好吧……朕允了。”
“黄河如今流经两国,为便于两国统一治河。大宋愿给金国支援。”说道这里。洪咨夔缓了一缓,然后又道:“愿低价将水泥卖与金国。并遣顾问指导贵国如何疏浚河道、修建河堤,并遣巡船,与贵国共治黄河,以防河匪。”
洪咨夔冷冰冰地说话,面上木无表情,仿佛并不是在进行外交谈判,而只是在进行通告一般。
完颜守绪又是一阵沉默,他嘴唇微微颤抖,几次想要拒绝,可是最后不得不应承:“好吧,朕也允了。”
“沿河开州、汴梁、洛阳、长安四地,须得增设榷场,以备商贸往来,既可利二国之民,又可为贵国增加税收。”洪咨夔接着道。
“不可,汴梁万万不可!”完颜守绪终于勃然大怒:“请贵使上复贵国天子,要汴梁,自己派兵来取!”
“我大宋自台庄大捷之后,北伐匡复之声高涨,百官臣民,日日有投书阙下以图还都者,我大宋天子心怀仁德,复执信义,不愿盟约墨迹未干,两国又起兵端。只是民心士气,总须安抚,若是贵国不应此条,天子以何安抚天下?”洪咨夔扬眉冷笑:“实不相瞒,本使亦曾上书请战,陛下若不欲和谈,不必本使回去,请斩本使,送本使头颅回临安,我大宋天兵,朝发夕至矣!”
他这话一说,金国群臣中有怒极而泣者,有一人拔剑出来便要杀他,立刻被侍卫阻住。完颜守绪变了颜色,跌坐于宝座之上,良久之后苦苦哀求道:“汴梁为南京之所,朕卧榻之处,岂容开榷,贵使回国,替朕哀告,鄙国愿以岁币赎之……”
听他之意,其余城市开榷都可,唯有汴梁不成,洪咨夔心中欢喜,这已经超过天子来时地吩咐了。但天子也曾反复交待,这外事亦是国战,不可有丝毫恻隐之心,洪咨夔念头一转:“陛下所言亦有道理,这汴梁之事,本使便回去进言,成与不成,却要看我大宋天子之意了……只是……”
原本听得他同意,完颜守绪已是满心欢喜,这“只是”一出,他心立刻又跌落下去,眼巴巴地盯着洪咨夔脸,只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来。洪咨夔微一沉吟道:“汴梁不开榷场,管城须得开榷!”
完颜守绪面色惨白,管城便是后世郑州,此时又名故市,离汴梁不过一百五六十里,许久之后,他咬牙点头:“便依贵使之言!”
洪咨夔被引出大殿之后。完颜守绪突然失声恸哭,群臣也尽数陪着落泪。
“丧权辱国,乃朕之罪也。”良久之后,他收声止住。扫视群臣:“数载之间,区区弱宋,亦可在我大金朝堂上颐气指使,此等耻辱,朕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宋国所恃,不过一君耳……朕自御宇以来,夙夜操劳,勤政爱民,岂不如之!今日之耻。来日必雪,诸卿当与朕一起振作奋发才是!”
群臣肃然领命,完颜守绪顿了顿之后又道:“自今日起,朕要变法改制,宋人行报纸,大金也要行报纸,宋人办工厂。大金也要办工厂,宋国天子设博雅楼学士,揽天下非科途之贤才以用,朕也欲设集贤院学士,以候天下之才,诸卿亦宜举贤荐士,勿误国事。勉之勉之!”
“听闻你最近总在继昌隆纺织厂附近转悠,可有此事?”李一挝垂着头,有些灰心丧气的模样。虽然刮过脸,但还剩下一点胡子茬儿。听得天子责问,他缩了一下脖子,小心翼翼地道:“怎么……怎么连这点儿事情官家也知道了。”
听得他如此回答,赵与莒原先板着面皮也松了下来,又好气又好笑:“瞅着哪家地姑娘了,既是看中了,那便去提亲,若是没有媒人。朕给你当这个媒人便是。你千万莫学李汉藩那厮,直接便带人上门抢亲----那是在徐州。方有财又替他安抚得当,否则朕便是不处置他,也不会让他有指挥台庄之战的机会!”
“嘿嘿,官家尽管放心,我李过之岂能象他那般粗鲁!”
李一挝说话时不象李邺那样满口称“臣”,与李邺渴望建功立业不同,他对自己的未来倒没有那么宏伟的打算,只是希望能有娇妻美妾,多子多孙,日后老了可坐在堂前对着孙儿倍吹嘘:当初你们爷爷我也曾干过大事情。
“放心?就是对你这厮不放心,除了会玩爆仗外你还会做什么?”赵与莒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临安府来告了五次状了,你说你究竟在那磨蹭什么呢!”
“嘿嘿……”
说起这事情,李一挝多少有些羞赧,他琢磨了会儿,在天子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地,故此将自己在那日献俘之后得花、又在花瓣上见到了“于织娘”这个名字地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说道:“小人也不只一次想去寻她,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儿,可每次到得纺织厂,便又打起退堂鼓,着实不知该如何开
“蠢材,真正蠢材!”赵与莒听得好气又好笑,恨不得去踹上一脚,过了会儿后道:“那继昌隆背后地大东家不就是朕么?继昌隆管事的不就是胡福郎么?你与胡福郎是何等关系,托他问一问,是什么了不得地大事?”
“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李一挝嘟囔了声道。
“怕什么怕,蒙胡万骑突击也敢冲过去点燃引信的人,却怕了一个小娘子,说出去丢人!”赵与莒哼了声,叫来一个内侍吩咐道:“去荣王府给朕请胡福郎。”
胡福郎是赵与莒母家远亲,如今出面替赵与莒控制着继昌隆与轮船招商局,他在临安城中也置办了府邸,不过居住在荣王府的时候多些。
那内侍出去传命,李一挝陪着赵与莒说话,谈些在徐州的见闻和台庄战况。听得徐州水患已经有初步的对策,荒地也开拓得很顺利,赵与莒非常开心,但听得台庄战况之惨烈,他又不胜唏嘘。
“这些时日总有太学生和一帮子耐不住的臣僚上朕,要朕挥师北伐……也不想想,仅是台庄一战,近卫军折损便近三分之一,这还是防守,若是真地攻入河北乃至燕云,战线拉长,补给且不论,朕哪里变得出那么多精锐士卒守护疆土?”李一挝的态度让赵与莒也松泛了些,他忍不住对着李一挝抱怨道:“攻下来简单,问题是攻下来守得住守不住,攻下来地代价与回报是否值当,过之,你以后打仗,也当细细思量此事。”
二人聊了一个钟点,胡福郎才被召来,脸上还微微有汗。他先是与赵与莒见礼,然后对李一挝笑了笑,他与李一挝关系非同寻常,李一挝可是他在绍兴府街上拾回郁樟山庄地。
“胡卿,朕有件事要托付与你。”如今身分不同,赵与莒也不方便称胡福郎四哥,故此道:“继昌隆里是不是有个名为于织娘地女工,若是有,你不妨探问一下她是否许了人家。嫁了就不必提,若只是许了还未嫁,你想法子令那男子退亲,不得用欺霸之法!”
听得这吩咐,胡福郎怔了怔,他是精明人,立刻转向李一挝,见李一挝满面羞窘,不由笑道:“臣遵旨,过之,看来要恭喜你了!”